吃的也可差了,前几天连发电车都没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导演说,天好,正好。
后两天发电车来了,我想这光不是不接么。现在剧组可乱了,都欠着钱呢,导演也都没拿到
钱,前两天编剧都冲到组里来了,说自己收不到钱就不让拍,一看见我们拍,编剧就非要入
画,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为他说他耍了个心眼,最后两集在他手里,没有那
两集,休想把整个电视剧拍完整。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投资人把一半的钱给了他,而且自
己编了后面两集。这个投资人也真够穷的,这么一个三十集的电视剧,他就投了五百万。说
超支一分都没有。其中一百万还是女演员的片酬,因为他说他女朋友的身价不能掉。一集才
十多万,这个怎么拍啊,用手机拍都不够。你快来吧,就说这个剧组欠薪,因为他们欠的人
实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爆料的。现在的灯光师都是当地的民工,我们是录同期
声的,他们在我演哭戏演的最高潮的时候手机居然响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哭出来,导
演就一直骂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来。我要回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要回来,我过去帮你报仇。
这可能是我入行以来唯一能写的负面报道,以前我写过一些剧组的负面报道,但是都被
公关掉了,这个小剧组应该不具备公关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绿皮火车,停站了十九次,终于
来到我女朋友拍戏的地方。我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孟孟正在演一场生死离别的戏,她对男主
角说,我知道你最后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紧。现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你会
想我么,你会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你闭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听你说的已经
说够了,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要说谎,你还是闭嘴好一些,因为我不会说谎。我不会。你
懂么,你这样的白痴,怎么会懂。
说完往前走两步。突然回头,说,冬枣,我爱你,我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无论是
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着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说,冬枣,你还是不要说了,你的每一句话
都会割在我心里。
男主角紧紧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这个剧组的决心。
孟孟双手捧着男主角的脸,痴痴地看着他,说,冬枣,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愿
意说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已经被这台词纠结到膀胱发胀,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镇定地全部
背诵下来。导演喊了一声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以后,灯光都已经先
撤了。接下来的戏是被女一号撞个正着,这场戏里需要孟孟的肩进行表演,所以孟孟还不能
收工,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子在后面举着巨大的提词板给女一号看。灯光就绪以后,导演喊
道,现场安静,准备,开机。
女一号先看了看提词板,再看着男主角,说,你在这里干嘛?
导演大喊一声,好,过。转场。现场陷入无序混乱。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
的人群里充满幽怨和爱恋的一眼,我顿时心软了,恨不能冲上前去拥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
不能暴露和孟孟的关系,否则新闻出来以后势必对她不利。现场的制片热情地招待了我,说
欢迎欢迎,导演在上厕所,女一在换衣服,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女二号,孟小姐。来,
孟孟,过来。
孟孟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我伸出手,说,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我,充满狐疑说,你好。然后转头向现场制片,现场制片连忙
解释道,哦,这位是记者,陆先生。他在我们剧组两天,要写一个报道,为我们宣传宣传,
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说,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梦,她真是一个好演员。
一直到了晚上,他们收工,我偷偷溜进孟孟的房间。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个女
朋友,当时正好跟摄影师谈恋爱,住到了别人的房间,正好我们不用为此发愁。关上门的那
一刻,孟孟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 我配合得好不好,
说,
亲爱的。
我说,很好。你的戏很好,就是台词有点纠结。
孟孟说,这已经算好的,你是没看这个故事,最后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妈的我能得一
点新鲜的病么?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戏?
孟孟说,因为我不想放弃任何的机会嘛。万一歪打正着了呢。
我说,你累不累。
孟孟说,累,我们赶进度,明天早上 5 点就要起来化妆,要拍一场在夕阳里牵手漫步告
别的戏。
我说,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说,嗯,是啊,但是导演说了,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赶不上夕阳,但是
如果放在第一场戏,朝阳还是能赶上的。所以我们就拍朝阳。
我说,可是那太阳是升上去的。
孟孟说,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牵着手面朝朝阳倒着走,后期倒放一下就对了。
我惊为天人。
但是那个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将不会再有朝阳。雨水落在这个破旅店的顶棚上,在无
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动不动睡在我的怀里。我想,等她拍
完这部戏,我就可以带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诉她,我曾经是在这里打弹子,我曾经
是在那里穿圣衣,这是 10 号的家,这是临时工哥哥的家,这是丁丁哥哥的坟墓,这是以前
紫龙的家,这是我的小学,这是我爬过的旗杆,这是我登上过的舞台。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
有回去了。我其实不是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儿时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故乡,我想,我们这
辈子是难以再聚起来了。为何我们都要离开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为我也离开了。我
只回去过一次,陪着几个老人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但无论如何,我要带着我女朋友去看—
看,我的生命里能讲的故事不多,如果对着场景一一说来,是不是更好听。
我醒来的时候,孟孟已经离开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说她早就已经拍到第三场了,看
我睡得太死就没叫醒我,让我一会儿去那里随便瞎逛逛,她给我引荐几个被拖欠工钱最严重
的工作人员。我说,好,然后又抱着她睡的枕头睡了过去。雨水始终没有停过,我都不知道
我身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懒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们埋怨一成不变,但也埋怨居
无定所,人们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日子找点岔子而已,似乎只有违背现在的生活,才真
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个婊子、一个戏子、一个你能想到的—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
面扔吧,你总是对的。因为生活太强大了,最强者总是懒得跟你反驳,甚至任你修饰,然后
悄悄地把锅盖盖住。现在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中学生们热衷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
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个玩捉迷藏的时候喜欢躲在床底的那个人,而孟孟其实是一个喜欢
把床底留到最后看的人。
两天以后,我回到了城市里,写下了控诉这个剧组的一篇专题报道,这篇报道给了我一
个版面,主编室甚至还拨出了其他的记者力量帮助我丰富这个专题,主编说,这个选题很好,
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又有关怀,对现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义。很好。你要跟
进这个剧组,看看他们欠的工资到底发了没有,他们混乱的拍摄状况有没有改善,他们最后
片子有没有电视台来买,这两天你就做这个就行了。
孟孟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真厉害,我们的工资都发了一半了,还有别的记者来我们这
里采访,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个采访。
我说,可是我发的是负面新闻。
孟孟说,就我们这个野鸡剧组,能有负面新闻都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说,你等等啊,我去接一个采访。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他们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并且就地解散,但是我想
得太简单了,只有要脸的人才能感受到压力,类似的剧组对这样的新闻没有任何的压力。我
翻看了几张报纸,还有一张报纸采访到了这部片子的投资人,投资人说,他也正在筹款,自
己完全是处于对理想的追求才拍摄这部片子,但是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纵然这样,整个剧
组都没有停工,让他很感动。因为在传媒业见多了丧事喜办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大
的震动,只是想,说不定这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
量仅限于此,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前行的路上,总是需要不停的搭车,有些车送她去目的
地,有些车还绕点弯路,有些车会出点事故,而我只是那个和她一样在走路的人,我走得还
比她慢,只是她在超越我和我并肩的时候我推了她一把,仅此,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后,
她离开了我的臂长范围,我只能给她喊几句话,再远,她就听不到我说什么了。我不想走得
快一些,因为那是我的节奏,在那个节奏里我已经应接不暇。
孟孟依然热络地和我通着电话,我愿意说得更多一些,我以前听得够多。我也见过不少
的艺人,她们的共通点就是她们的世界里只有她们自己,她们似乎对他人都不感兴趣,她们
时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时常把自己想得比云轻,她们时而自信,时而自卑,也许是因为她
们职业本能告诉她们,纵然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在舞台上把自己那出戏演好。孟孟
已经很会关心人,她时常问我,饿不饿、热不热、闷不闷、冷不冷。在我们恋爱的晚期,我
开始对她说很多话,并不是情深说话总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