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皮的挑衅意味,想看看她的亮相——她戏剧性的出现——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她似乎对自己这种挑衅方式的原创性相当自负,这个类型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卡茨之前已经领教过一百次同样的挑衅,几乎连一个字都不差,于是这就将他置于一种因无法装出被冒犯的样子而感到不好意思的可笑境地:他可怜露西那勇敢的小小自我,在一个开始变老的女人内心那片由不安全感汇成的汪洋大海上颠沛流离。他怀疑就算他愿意勉力一试,他和她也不可能有任何发展,可是他知道如果他甚至不肯象征性地装出一副被冒犯的样子,她的骄傲会受到伤害。
“我知道,”他说,把釜山牌木板靠在墙边,“所以说,制作出一张女人们也能够欣赏的完全成人感觉的专辑,对我而言可谓一大突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无名湖》?”露西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乎你喜不喜欢《无名湖》?”卡茨无畏地反驳道。整个早晨他一直在爬上爬下,可真正让他精疲力尽的是他不得不表演他自己。
“我是喜欢它,”她说,“不过它或许稍稍有些被夸过头了。”
“我特别同意你的说法。”卡茨说。
她恼火地离开了。
八九十年代,作为一名建筑承包人,卡茨的最佳卖点就是他在创作不受欢迎但值得得到经济援助的音乐,为了避免削弱这点,他几乎一直被要求不要表现得那么专业。他那时候的衣食父母是些住在三角地的艺人和电影人,他们为他提供食物,有时还有毒品,如果他在中午之前就出现在工作现场,如果他不去和那些没可能得手的女人们搭讪几句,如果他在没有超出预算的情况下按时完工,那么他们就会质疑他对音乐创作的投入程度。可现在,三角地已全部被金融界吞并,而穿着紧身短背心和比基尼小短裤的露西,整个上午都流连在她的DUX豪华大床上,盘腿坐着读《纽约时报》或者打电话,每次卡茨经过她都透过天窗向他挥挥手,她那几乎未被遮住的阴毛和她那相当有看头的大腿时刻可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卡茨摇身一变成为职业精神和新教徒美德的忠实拥护者:每天九点准时开工,天黑后还要干好几个小时,为的是提前一两天干完那单活,尽早从那鬼地方脱身。
从佛罗里达回来后,卡茨对女人和音乐都失去了兴致。这种厌倦对他来说还是个新鲜事,而他也足够理智地认识到,这和他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和现实则几乎没有什么关系。正如女性身体本质上的同一性并不排斥无穷无尽的多样性,而他也没有理由对流行音乐的组成元件——大、小重力和弦,四二拍和四四拍, ABABC——的同一性感到绝望。每天当中的每一个小时,在纽约州的某个地方,某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正在创作一首听上去清新得堪比创世清晨的歌曲,至少,在听头几遍或头二三十遍的时候是这样。自从拿到佛罗里达假释局的假释令并和公园管理处那位胸部很大的监管人玛尔塔·莫利纳道别之后,他就一直没能再打开他的音响或碰一碰他的乐器或想象让任何其他女人上他的床——再也没有。几乎每天,他都会听到从某人的地下练习室,甚至(有这样的可能)香蕉共和国'2'或者Gap专卖店的某扇临街大门后面传出吸引人的新声响,几乎每天,他都会在曼哈顿下城的街道上看到将要改变某人生活的年轻女人,不过,他已经不再相信那个人可能会是他。
接着,一个寒冷的周四中午,清一色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起了小雪,市中心地平线上的消极空间看上去不那么消极了,沃尔沃斯大厦和它那些童话般的塔楼也变得模糊不清,小雪在风力作用下斜斜地飘落进哈德逊河,以及远处黑沉沉的大西洋中,也把四楼的卡茨和地面上的人流车流隔了开来。小雪落地即融,街上湿漉漉的,在湿润的空气里,交通嘈杂声中的高音部分变得更加尖锐,也更加悦耳,他的耳鸣声也几乎消失了。当他把釜山木板切割成合适的小块,嵌入三座烟囱之间错综复杂的空间时,他感觉自己被裹在了两样东西里面:天上飘落的小雪和他正在干的体力活。时间不知不觉就从中午到了傍晚,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要抽支烟,而因为目前他就是用每次抽烟之间的间隔来将他的一天分成适合吞咽下肚的一个个小块,所以他觉得,在吃完午餐三明治后还没有过上十五分钟,那个不受欢迎的扎克利就突然冒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带帽上衣和那种卡茨最初在伦敦街头看到过的低腰紧腿裤。“你觉得‘图西族的野餐’怎么样?”他说,“你喜欢他们吗?”
“没听说过。”卡茨说。
“不可能!我没法相信。”
“可事实如此。”卡茨说。
“那‘公然犯罪’呢?他们不是很棒吗?他们那首三十七分钟的歌?”
“还没有这份荣幸。”
“嘿,”不屈不挠的扎克利说,“你觉得六十年代晚期被收录在《粉红色的枕头》里的那些迷幻风格的休斯敦乐队怎么样?他们的有些声音让我想起你早期的作品。”
“我需要你脚底下的那块材料。”卡茨说。
“我觉得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或许有些影响力,尤其是白沙瓦·瑞克肖。”
“抬一下你的左脚。”
“嘿,我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现在这把电锯要开始工作了。”
“只问一个问题。”
“好吧。”
“这是你音乐创作进程的一部分吗?重拾你过去的日间工作?”
“我还没怎么想过。”
“是这样的,因为我学校里的朋友们在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们,我认为这是你音乐创作进程的一部分。比如,你或许是在重新体验做体力劳动者的感觉,好为你的下一张专辑搜集素材。”
“帮我个忙,”卡茨说,“告诉你的朋友们,如果他们的父母需要修建屋顶平台,让他们打电话给我。只要在十四号街以下和百老汇大街以西,我都可以接受。”
“说真的,那是不是你做这个工作的原因?”
“电锯的声音很吵。”
“好吧,可是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我发誓这是最后一个。我能为你作个访问吗?”
卡茨开动了电锯。
“行吗?”扎克利说,“我们班有个女孩非常喜欢《无名湖》。如果我能为你录一小段采访录音,发到网上,她或许会愿意和我说几句话。”
卡茨放下电锯,严肃地打量着扎克利。“你是个吉他手,可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法让女孩对你感兴趣?”
“这个嘛,唯独这个不行。她的音乐口味比较主流。这场仗一直都不怎么好打。”
“而她就是你一定要追到手的那个,没有她你就没法活的那个。”
“差不多。”
“她上高三,”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卡茨已经条件反射式地暗自打算了一番,“中间没有跳过级什么的?”
“就我所知,没有。”
“她叫什么?”
“凯特琳。”
“明天放学后带她过来。”
“可她不会相信你在这里,所以我才想做个访谈,以证明你就在我家。这样她就会想要过来和你见面了。”
差两天,卡茨的禁欲生活就满整八个星期了。在前面的七个星期里,弃绝性爱就好比是戒掉毒品和酒精的自然补充——一种美德支撑起另一种美德。不到五个小时之前,透过天窗瞥到扎克利那位有展览欲的妈妈,他的感觉还是毫无兴趣,甚至微微有些恶心。可现在,突然之间,他的直觉清楚地告诉他,他的禁欲纪录要停留在八周差一天了:他将任由小心翼翼的凯特琳将他捕获,从现在开始,他将想象着她可能拥有的一百万个有着微妙区别的面孔和身体,以此来消磨到明晚之前无数个清醒的瞬间,随后运用他的魅力并尽情享受这番练习的成果——所有这一切,不知是否值得,都是为了打击扎克利,并让一个有着“主流”品位的十八岁歌迷的幻想破灭。他看到原来之前他不过是把对不道德行为的不感冒变成了一种美德。
“这样吧,”他说,“你来安排,想好你要问的问题,两个小时后我下去。可是明天我需要看到结果。我需要看到这不是你在瞎扯。”
“太棒了。”扎克利说。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对吧?我已经不再接受访问了。如果我为你破例,我们要看到成果才行。”
“我发誓她会想过来看看的。她肯定要来见见你。”
“好的,那么好好去想想我要帮你一个多大的忙吧。我七点左右下去。”
天已经黑了。小雪变成了时有时无的阵雪,荷兰隧道每晚的交通噩梦开始了。本市的地铁除去两条线之外,其他所有线路和不可或缺的PATH列车'3'都汇集在卡茨现在所处位置方圆三百码之内。这里,这个街区,仍然是全世界最拥挤混乱的地方。这里有泛光灯照射下的世贸中心遗址,有美联储的金库,有纽约证券交易所和市政厅,有纽约坟场,有摩根士丹利、美国运通和威瑞森电信那座没有窗户的庞然建筑,还有港口对面遥遥而立、披着绿色氧化铜外衣的自由女神像。保持这座城市正常运转的矮胖的女官员和瘦而结实的男官员们,打着颜色鲜艳的小雨伞挤满了钱伯斯街,正在往位于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区的家中赶。有那么一瞬间,在打开工作照明灯之前,卡茨几乎有些高兴了,几乎又对自己熟悉起来;但是等到两小时后,收拾工具的时候,他对自己已然憎恨凯特琳的所有方面就了然于胸了,这是一个多么奇怪而残忍的宇宙,竟会让他因为恨一个妞而想要去干她;他知道这个小插曲和之前很多次类似事件的命运一样,会相当糟糕地收场,到时,他积累起来的干净时间也会被白白浪费。为这样的浪费,他更加恨凯特琳。
不过,打击扎克利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孩子有他自己的练习室,那是一处用蛋壳色泡沫围起来的立体空间,里面散放的吉他比卡茨三十年来拥有过的全部还要多。在扎克利家中进进出出时,卡茨无意中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