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就一句话了结吧,”古德曼·布朗颇为懊恼。“俺老婆费丝要知道了这事,她温存的小心儿非伤透了不行。俺情愿自个儿难过。”
“呣,要是那样的话,”老头回答,“古德曼·布朗,你就回去吧,就算为了二十个咱们前头那号一瘸一拐的老太婆,我也不愿让费丝受到伤害。”
他边说边用拐棍指指正在赶路的一个女人。布朗认出这是位非常虔诚堪称模范的太太。小时候,就是她教他教义问答的,而且至今与教师和古金执事一道是自己道德与精神方面的顾问。
“怪啦,真怪啦,天都黑了,这位古迪·克洛伊丝还在野地里乱跑。”他道。
“不过,伙计,请准许俺抄近道穿过林子,好把这位基督徒扔到后头去。她既不认识你,说不定会向俺打听这是跟谁在一起,到哪儿去。”
“就这么办,”旅伴道,“你去钻林子,我还顺这条路走好了。”
于是小伙子拐过一边,不过还留神盯着伙伴。只见他悄悄前行,离那老妇只剩一手杖之遥。而她却躜步疾行,这么大年纪速度惊人,一面走还一面嘟嘟囔囔不消说,是祷告呢。老头伸出拐杖,用蛇尾似的一端碰碰老妇皱纹滚滚的脖颈。
“魔鬼!”虔诚的老太婆惊叫一声。
“这么说,古迪·克洛伊丝还认识老朋友?”老头拄着手杖面对她道。
“啊,当真是阁下您啊?”善良的老太太叫道。“嘿,真是您,活像俺的老伙计古德曼·布朗,就是如今那个傻小子布朗的爷爷。不过阁下您信不信?
俺的那把长条帚①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照俺猜,准是那个天杀的巫婆古迪·戈雷偷走啦,而且还是趁俺往身上抹野芹菜、委陵菜、乌头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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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方民间传说中,女巫总是乘一柄长条帚在空中飞行。故事中的老太婆也系女巫。
“还搀上细磨面粉和新生儿的油吧?”模样像老古德曼·布朗的人道。
“哎,阁下您知道这秘方。”老太太咯咯笑,“就像俺说的,万事齐备,只差赴会,可骑的马没了,只好下决心走着去。人家告诉俺,今晚有个不错的小伙子要来入会。好啦,阁下您把胳膊伸给俺行不?帮俺一把,咱们好眨眼功夫就赶到哇。”
“那可不行,”她朋友回答,“古迪·克洛伊丝,我不能把胳膊给你。不过你需要的话,这根手杖可以借给你。”
说着,他把手杖往她脚下一扔。到了她那儿,那东西大概就突然变为活物,因为主人曾把它借给埃及的魔法师。不过,这件事古德曼·布朗可没能看清。他吃惊地瞪着眼睛往上一看,再往下看时,古迪·克洛伊丝和蛇形手杖就都无影无踪,只剩下先前那位旅伴,泰然地等着他。
“那老太婆还教过俺基督教教义咧。”小伙子道。简简单单一句话,意味无穷。
二人继续朝前走。年长的直催年轻的加快步伐,坚持走那条道路,道理讲得有理有节,仿佛条条发自听者的内心,倒并非由他一一摆出来。走着走着,他折下一根枫树枝,动手剥去上头夜露盈盈的小枝小杈。怪的是,他手指刚碰上去,那些枝枝杈杈就立刻干萎,干得就像曝晒了一星期。二人就这样快步前进,一直来到路上有个黑黝黝大坑的地方。古德曼·布朗忽然一屁股坐到一截树桩上,不肯再往前走。
“伙计,”他执拗地说,“俺决心已定,为这种差使俺可一步也不肯走了。就算俺以为那老恶婆是去天堂,可其实她是去见魔鬼,也没理由叫我丢下心爱的费丝去学她的样啊!”
“这件事,你的想法慢慢会变的,”他伙计从容不迫,“坐在这歇会儿,等到想走了,我的拐杖会帮你一把!”
不再多言,他把枫树枝扔给布朗,自己转眼不见,仿佛融入茫茫黑夜。年轻人在路边歇了一会儿,对自己大加赞赏。寻思明天早上碰到牧师散步,该何等问心无愧,也用不着躲避善良的老执事古金先生的目光啦。这原本打算鬼混的一夜,如今要安睡在费丝的怀抱里,多纯洁,多甜蜜!这些值得夸奖的念头正转得美滋滋,忽听路上传来马蹄得得。布朗觉得还是躲进林子里的好,想到那个把自己带到此地的罪恶目的就有愧,虽说刚才还为自己悬崖勒马而感到高兴。
马蹄声,骑手说话声越来越近,谈话的像是两位庄重严肃的老者。混杂的声音顺路而过,离小伙子的藏身处仅数码之遥。当然,那地方夜幕重重,骑马赶路人和他们的坐骑都看不清楚。他们的身体擦过路旁的小树枝,但并不见他们哪怕片刻挡住明亮夜空投下的那道微光,他们一定从那儿经过来着。古德曼·布朗时而蹲下,时而踮起脚尖,拨开树枝,麻起胆子,把脑袋尽可能伸出去,可还是啥也看不到。他更焦躁了,因为他敢发誓,要真有这种事的话,方才听到的正是牧师与古金执事的声音。他们从从容容缓缓前进,跟平日里去参加什么圣职授任仪式或教会会议一样。眼下还听得见他们,其中一位停下折了根树枝。
“尊敬的牧师先生,”两者当中那个像执事的声音说,“我宁愿放弃授圣职的宴席,也不愿错过今晚的聚会。人家告诉我,有些会友从法尔茅斯或更远的地方赶来,有些还从康涅狄格和罗得岛来。另外,还有几位印第安巫师哩,他们依自己的方式施行妖术,跟咱们当中最出色的不相上下。再说啦,今晚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来入会。”
“好极啦,古金!”牧师苍老的喉咙应道,“打马快跑吧,不然咱们就该迟到啦。你知道,我不到场,什么也干不成。”
蹄声又得得响起,那说话声奇怪地在空中回响,一直穿过树林。那儿从没有什么聚会的教堂,也没有哪个寂寞的教徒去做祷告。那么,两位圣人深入这异教徒的荒野到底要去哪里?小伙子布朗赶紧抱住一棵树,不然就会瘫倒在地。他头发昏,心沉重,痛苦不堪。仰望苍天,疑惑头顶是否真有天国。然而,但见天空蓝蓝,繁星闪烁。
“天国在上,费丝在下,俺还是要对抗魔鬼,坚定不移!”古德曼·布朗发出呐喊。
他仰望深邃天边的苍穹,举起双手就要祈祷。忽然,虽未起风,却有一团乌云匆匆掠过天顶,遮住了明亮的群星。蓝天依旧,只有头顶正上方那团乌云飞快地飘向北方。高空中,仿佛自云团深处,传来一片可疑的嘈杂人声。霎时间,他觉得听出了村里乡亲们的声音,男男女女,有的敬神,有的不敬。其中不少曾在圣餐桌上会过面,还有不少在酒店见过他们闹饮狂欢。倏忽之间,那声音又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方才听到的不过是宁静无风的夜晚,古老的森林在飒飒低语。忽然,那熟悉的人声又潮水般响起,全是萨勒姆村大白天听得到的,但至今从没晚上打天边响起过呵。其中还有位少妇戚戚哀哀的哭声,这哭声中怀着莫名的忧伤,像是在恳求什么恩惠,而得到的也许只能令她悲伤。周围所有看不见的人,圣人与罪人们,似乎都在怂恿她继续下去。
“费丝!”古德曼·布朗痛苦而绝望地大叫,林中的回响也嘲弄地大叫,“费丝!费丝!”仿佛许许多多迷路的倒霉蛋正在荒野里四下寻找她。
这忧伤,愤怒与恐惧交加的呐喊划破夜空,不幸的丈夫屏息等待回答。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又被更嘈杂的人声淹没,化为渐渐远去的哈哈大笑。随着乌云卷走,布朗头顶又露出明净寂寥的夜空。可是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飘落下,挂在了一根树枝上。小伙子连忙抓住它,原来是根粉红色的缎带。
“俺的费丝也走了!”他愣怔片刻后叫道,“人世还有什么善!罪孽不过空名罢了。来吧,魔鬼,这世界全是你的啦。”
绝望使他疯狂。他纵声大笑,笑了许久。然后抓起拐杖又往前走,顺林中小路大步流星,不像在走,倒像在飞。道路愈加荒凉凄清,难以辨认,最后终于消失,把他撇在一片黑暗的幽林之中。凭着凡人向恶的本能,他仍旧往前冲。林中充满可怕的声响树木吱吱嘎嘎,野兽嗷嗷嗥叫,印第安人哇哇呐喊。有时风声萧萧,酷似远处教堂的钟声;有时它在这夜行者的左右大吼大叫,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蔑视他,嘲笑他。然而他自己却是这恐怖场面的主角,不肯在其它恐怖面前退缩。“哈!哈!哈!”风儿嘲笑他时,他大笑起来。“看咱们谁笑得更响些!休想用你的妖术吓唬俺!来吧,巫婆;来吧,巫士;来吧,印第安巫师;来吧,魔鬼!俺古德曼·布朗就在这儿哪,你们该像他怕你们一样怕他。”
说真的,这闹鬼的林子里再没比古德曼·布朗的模样更骇人的了。他在幽黑的松林里狂奔,手中乱舞着那根手杖。时而破口大骂亵渎神明,时而纵声大笑,使整座林子激荡着他的笑声,好像周围的树木统统变成了魔鬼。这个他自己恶魔的化身,还不如他这个狂怒的人可怕嘞。于是,这恶魔一路飞奔,直到瞧见眼前空地上一片红光闪闪,仿佛被砍下的树枝树干都点着了,灿烂的火光直冲午夜的天空。他驻足,驱赶他狂奔的心潮稍稍平静。只听远处传来一片人声,似乎许多人在合唱一首赞美诗,歌声庄严起伏。这曲调他熟,是村里礼拜堂唱诗班常唱的一首,歌声深沉地低落下去,化作拖长的和声。这不像人声,更像幽黑荒野中的一切一齐发出的轰轰呼声,阴森可怖。古德曼·布朗发一声呐喊,喊声与荒野的呼声融为一片,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静默间隙,他蹑手蹑脚向前靠拢,直到闪烁的火光完全收入眼底。只见黑魆魆的林墙包围之中有片宽敞的空地,空地一头赫然一块原始巨石,形状天成,恰似一座祭坛或讲经台。四棵松树将其环抱,树冠熊熊燃烧,树干尚未接火,如同晚间集会时点上的四根蜡烛,罩在巨石顶部的树叶全都着了火,火光直冲夜空,时明时暗,将空地照得透亮。根根悬垂的小枝、叶穗都在燃烧。随着红光一起一落,数不清的会众时而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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