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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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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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脑子空空,只盼着这场戏顺利进行,直到结束,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他经不住任何意外枝节了。

他目送一个个“女学生”登上卡车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车篷布后面,从她们的身材、动作他基本能辨认出谁是谁,但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有点后悔没问一声她们的名字——是父母给的真名字,不是青楼上的花名。他只记得一个名字,就是赵玉墨。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赵玉墨宁可忘掉亲生父母给她起的名字。

当天晚上的晚餐是烧煳了的土豆汤。陈乔治死去之后,大家就开始吃法比的糊粥糊汤。不同的是,这顿晚餐分量极足,每个女学生都吃双份。下午法比在准备晚餐时,并没有料到那十三份汤将多余出来。女学生们终于实现了她们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祷: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别让那些窑姐分走我的粮食了。她们没想到,她们的祈祷被回复了,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回复的。她们一勺一勺地吃着土豆汤,书娟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苏菲。苏菲脸上一道血痕,是混战时被指甲抠的,那道血痕是苏菲麻木的脸上唯一的生动之处。谁也没有发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们。也没人说:不晓得她们活得下来不?但书娟知道同学们跟她一样,都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忏悔:我当时只是想吃饱,没想到我的祷告对她们却成了恶毒咒语。

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大截成长,她们才能彻底看清这天晚上,这群被她们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带领她们祈祷,然后他匆匆离去了。

夜里十二点,法比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西洋女士,学生们认识她,此刻轻声称呼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样,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手势眼神也像中国人。她带来了一个理发师给女孩们剃头。两个小时之后,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惠特琳女士是乘一辆救护车来的,凌晨离去时,救护车里运载了一车穿着条纹病号的少年病号,“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睛呆滞无光,条纹病号服飘飘荡荡,看起来里面没有一具实质的身体。

我姨妈和同学们扮成染了传染病的男孩,在金陵医学院的病号房藏了两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乡下,再从那里乘船到芜湖,而后转船去了汉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护送,身份从神父变成了监护“医生”。谁也没想到,那次临时的职业伪装永久地改变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后他回到南京,辞去了教堂的职务,在威尔逊教会学校教“世界历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学零散兼课,那十三个被秦淮河女人顶替下来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妈孟书娟一直和他通信,因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侥幸,万一能找到十三个女人中的某一个,或两个,即便都找不到,得到个下落也好,别让他们的牵挂成永远的悬疑。

十七

审判战犯的国际法庭上,我姨妈孟书娟认为她见到的那个面目全非、背影如旧的女子就是赵玉墨。孟书娟给当时在美国的法比·阿多那多写了封信,告诉他赵玉墨还活着。法比的外祖母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去世的,给孤儿法比留下了一点房产,法比去美国是为了变卖它。我姨妈在信里告诉法比,赵玉墨如何否认自己是赵玉墨,法比的回信一个月之后到达,他说也许赵玉墨只能成为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随着日军在南京屠城,强奸的事件渐渐被揭示,渐渐显出它的规模,我姨妈对赵玉墨的追寻更是锲而不舍。她认为她自己的一生都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七天改变了。她告诉我,离开教堂之后,她和同学们发现常常冒出窑姐们的口头婵,或冒出她们唱的小调,那些肮兮兮的充满活力的小调居然被学生们学过来了,全是下意识的。偶然争吵起来,她们也不再是曾经的女孩,变得粗野,个个不饶人,你嘴脏我比你还脏,一旦破了忌讳,她们觉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桩事?谁还不拉不撤?到了想解恨的时候,没有语言比窑姐们的语言解恨了。那之后的几个月,法比·阿多那多费了天大的劲,也没能彻底把她们还原成原先的唱诗班女孩。

我姨妈跟我说到此,笑了笑:“法比哪里会晓得,那对我们是一次大解放,我们从这些被卖为奴的低贱女人身上,学到了解放自己。”

在我二十九岁那年,我姨妈孟书娟完成了她对十三个秦淮河女人下落的调查。

赵玉墨是十三个女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也是她证实了那次日本中高层军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十二个“女学生”。其中有两个企图用牛排刀反抗(从威尔逊教堂餐厅里带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当场被杀害。其余十一个女人在日本军官享用够了后,又被发放到刚刚建立的慰安所,两三年内,相继死去,有的是试图逃亡时被击毙的,有的是染病而死,个别的自杀了。赵玉墨的幸存大概应该归于她出众的相貌和格调,享受她的都是中下层军官,因此对她的把守渐渐放松,使她终于逃跑成功。大概她是在做了四年慰安妇之后逃出来的,至于她为什么要整容,我姨妈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找不到答案。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创作谈:悲惨而绚烂的牺牲


严歌苓

我一向不认为《金陵十三钗》属于我最好的小说之一,但是它是一篇我长久以来认为非写不可的作品。不知为什么,人在异邦,会产生一种对自己种族的“自我意识”,这种对族群的“自我意识”使我对中国人与其他民族之间的一切故事都非常敏感。这并不是单单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我周围很多朋友很早就在美国开始“南京大屠杀”的资料搜集和展览,同时发起抵制日货活动,甚至在钓鱼岛事件发生之时,十多个人居然募集到一大笔资金,买了一架小飞机,准备代表民间的中国人收复钓鱼岛。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把一个不爱国的人放到国外,数年后他可能变成一个民族主义分子。

所以我参与“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活动是从1993年开始的。那时在芝加哥,华人社区展示了第一批大屠杀的图片。之后的每年,我都参加大屠杀纪念活动,后来也参加了1997年在南京举行的由中、日双方举办的“南京大屠杀60周年”纪念大会。我就是在参观一个个大屠杀刑场时,感到非得为这个历史大悲剧写一个作品。

国际上把“南京大屠杀”叫成“TheRape Of Nanking”,用Rape(即强奸)取代屠杀。对于这个惨绝人寰的历史事件,国外东西方学者们宁可称它为“大强奸”,然而强奸只是整个屠城罪恶的一个支端。却恰似这个貌似片面的称谓,引起了我的全面思考。那个迄今已发生了七十四年的悲剧的一部分——强奸,是最为刺痛全世界学者的社会良知的,是更值得他们强调而进入永恒记载的。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有八万左右的中国女性被强暴,与三十万遇难者的总数相比,占不到四分之一的比例,但“Rape”却包含更深、更广意味上的残杀。若说屠杀只是对肉体的消灭,以及通过屠杀来进行征服,那么“Rape”则是以践踏一国国耻,霸占、亵渎一国最隐秘最脆弱的私处,以彻底伤害一国人的心灵来实现最终的得逞和征服,来实施残杀的。并且,在大悲剧发生后的七十多年中,事实仍然在被否认,被篡改,于是它是一段继续被凌辱、被强暴的历史。那八万名“Rape”牺牲者,也就一直不能得到雪耻。由此看来,历史柔弱可欺,至今是可被任意辱没强暴的俘获品。“Rape”在此便显出了比屠杀更为痛苦的含义。

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总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终极战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总是双倍的。并且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处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洁,而占领者不践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盘占领的。这就是男性游戏——战争致于女性的悲剧。

这个故事是献给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大屠杀)中的女性牺牲者的,当故事中的牺牲铺展开来时,我希望读者和我一样地发现,她们的牺牲不仅悲惨,而且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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