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那宦官眼睁溜圆,看着阎立本说,“瞧你说的,皇上还能眼巴巴地在龙舟上……等你?你一个画匠,能让皇上召见,就积八辈子德了!”
阎立本低着头拼命地跑着,后宫真大呀,跑了有半个时辰,才到了海池边,离岸边不远的龙舟上,太宗皇帝和侍臣学士们正把酒临风,正指点着周围的风景笑语喧哗。
“快!快!怎么这么慢?”一个内官很是着急,指着地上的画笔、颜料、纸等一大摊子说,“别耽误皇上的游兴,快,快画!”阎立本已跑得大汗淋漓,眼也叫汗水杀得生疼,在内官的催促下,他顾不得擦一把头上的汗,即俯身趴在地上,手拿着画笔,手却直抖,好半天才沾上颜料,画上一笔……
“要论画,谁都没有阎立本画得好啊!”龙舟上的太宗手擎着酒杯,感叹地对群臣说。
“是啊,是啊,”众人一起附和着,把目光投到岸上,只见阎立本俯在地上,抬头看一眼,又低着头画;看一眼,又低着头画。头上、脸上汗津津,也没见他顾得上擦一把。
“画画也不容易啊,”不知哪个学士的酸溜溜的话传过来,“画得像了,足以挣得一口饭吃。”
阎立本伏身在地,临摹君臣,内心感到十分羞愧,他的脸涨得通红,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笔,但他又怕人看破他心思,仍然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努力去画——
画着,画着,不知什么时候,笑语声渐渐远去,龙舟驶向了海池深处,只留下酒味、肉味弥漫在空气中……
傍晚,阎立本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饭也不吃一口,只是呆呆地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家人们情知他在外受了委屈,小心地进来劝慰,好半天,阎立本才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
“我从小喜爱读书,也了解一些道理。就是写诗撰文,也不比一般人差。但现在只能以画画出名,干一些仆役所干的活,也被人当作工匠看待,这就是奇耻大辱!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应引以为戒,不要学这些写写画画的末技!”
话虽如此,当家人都出去后,阎立本望着心爱的画笔,长叹一声,又掂起画笔涂抹起来……太宗也明白一代杰出画家阎立本的内心羞愧。西海池散后,应学士们的请求,太宗诏命聚天下四部书(经、史、子、集)二十余万卷置弘文殿,令学士们更日宿值,政务之余,太宗召学士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从此,弘文馆学士在太宗文治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时间能让人淡忘许多,无论是杀戮兄弟的伤痛还是登上大位的喜悦。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过去几个月为了照顾太上皇的情绪,年号仍用武德。今欣逢新春,太宗下了第一道诏令,改元为“贞观”。所谓“天覆地载之道,以贞正得一,故其功可为物之所观也。”太宗期望借这个吉利的年号,从此澄清宇宙,恢宏正道。丁亥这天,太宗在太极殿大宴群臣。几十张桌子分左右排开,酒菜飘香,峨冠博带,一幅盛世欢乐图。太宗皇帝的喜悦心情犹如面前满溢的酒杯。
“启奏陛下,《秦王破阵乐》已准备完毕,现在是否开奏?”太常祖孝孙过来问道。
“奏!”太宗挥手命道。
《秦王破阵乐》是秦王率部打败叛将刘武周时,军中将佐、士卒相与而作的系列军歌。在太宗登上大位的第一个新年里演唱此歌,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
祖孝孙站在殿中,大袖一挥,手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立即从殿外走进一队乐工,一队歌者,排成整齐的两行。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正襟危坐,恭候着这首大曲的开始。
祖孝孙手又是在空中一挥,乐工手中的五弦琵琶、琵琶、筝、笛、筚篥等立即吹奏起来,紧接着歌者也亮起了喉咙——
其一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其二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其三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题曲时而悠扬铿锵,令人听了为之提神。群臣的脸上的表情先是崇敬,后是喜悦,及曲终歌罢,群臣端杯在手,一齐向太宗恭贺: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宗听了,含笑干了杯中的酒。他又怕有人说演奏此乐是表功,于是向大家解释道:
“朕于昔年受任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武功由兹而成,不敢忘本。故命人重奏《破阵乐》。”
“皇上,”老臣封德彝颤巍巍站起来,躬身奏道,“破阵乐系将士们原创,气势雄壮,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足称得上一首大曲。臣以为,若配上舞蹈,则更能表现皇上盖世的武功。”
太宗听了连连点头,说:
“是啊,朕也觉得欠缺了一些。应该有舞蹈之人披甲执戟,以舞伴歌,则更有气派。”
群臣纷纷附和,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想表现出恢宏的战场气势,非二百人上场表演不可;有的说歌词内容还不足表现皇上的英才天资,应该写得更长一些。
太宗心情愉快,脸喝得红扑扑的,龙袍一挥说:
“改编的事慢慢来,要让《破阵乐》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大曲,朕当亲自设计破阵舞图。歌词由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改制!”
成功的人生太让人高兴了,况且这个成功是天下第一的成功,是别人无法企及的成功。御宴散罢,回到后宫的太宗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又摆上宴席,与妃子们一块饮酒作乐,太宗歪坐在卧榻上,看几个美女在面前浅吟低唱,甩袖子表演——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都是些轻歌曼舞,软绵绵的,太宗不喜欢,他挥了挥手,歌女们知趣地向一边站了。太宗在案几上顿了顿酒杯,命道:“传祖孝孙!”
祖孝孙官居太常少卿,熟悉陈、梁、周、齐旧乐,以及关楚之音、胡戎之伎,是当时杰出的音乐大师。曾改编文舞曰《治安之舞》、武舞曰《振德之舞》。听到皇帝相召,祖孝孙不敢怠慢,颠颠地一路气喘来到后宫。
后殿里衣袂飘动,香气袭人,从小拙于和女人交往的祖孝孙大气也不敢喘,眼皮也不敢抬,只是盯着脚下的路,跟着近侍来到御榻前,伏地叩头,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祖爱卿。”太宗斜靠在御榻上叫道。
“臣在!”
“你看看朕的这些宫人——”太宗指着帷幕旁的歌女说,“她们犯了一个毛病,好为郑、卫之声。”
祖孝孙抬了一下眼皮,又急忙低下头,回道:“都是些闲适的乐曲,圣上不喜欢,可以改掉。”
太宗挺直了魁梧的身躯,说:“”郑、卫声,靡靡之音,不能修政教。应该改为雅音。“太宗顿了顿,命人给祖孝孙看座上茶,而后又说:
“朕起自人间,深知守成以文,戡乱以武之理。卿当融南乐北曲,和吴楚之间与胡戎之声,扩大新声,借鉴‘梁、陈之音’与‘周、齐之音’,创造和制定出健康向上的大唐雅乐。”
祖孝孙这才领会了太宗皇帝的意思,忙躬身说道:
“圣上英明。功成而作乐,治定而隆礼,我大唐疆土辽阔,理应斟酌南北,考以古音,制定自己的雅乐。”
“朕说到这里,卿打算以哪些乐为新乐的基础?”
“制定雅乐,不外乎这十部——”祖孝孙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说,“第一是燕乐,第二是清商,第三是西凉乐,第四是扶南乐,第五是高丽乐,第六是龟兹乐,第七是安国乐,第八是疏勒乐,第九是康国乐,第十是高昌乐。”
“行,这事你太常寺尽快去办。”太宗说着,又指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宫女说,“你先教教这些宫人,给朕听听,以后再向民间慢慢推广。”
最怕和女人打交道的祖孝孙面有难色,但又不敢说什么,只得答应一声,起身告辞。
祖孝孙走到殿外,已觉得头上汗津津的,他摸摸索索想从袖筒里掏出手帕擦擦汗,早有一个香喷喷的巾帕递在他眼前。祖孝孙吓一跳,回头一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宫女跟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你们——”祖孝孙眼前一花,结结巴巴地说不成句。“哎呀!”打头的那个递给祖孝孙手帕的宫女,眉毛一挑,大惊小怪地说,“怎么祖大人看不上我们?不要我们?”
“这,这从何说起?”祖孝孙以袖掩面,结结巴巴地说着,低头就要走。
“哎!”宫女们早已围上来,挺胸把他拦住。“这,这……”夹在女人堆里祖孝孙手足无措,不停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探讨音律,沉浸其中,祖孝孙比谁都行,但要面对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行。
一个近侍挤进来,祖孝孙急忙拉他的手。求援地说:“公公,你看,你看这——”
“是皇上叫她们跟你学乐啊,怎么,你敢抗旨?”那近侍愣着眼说。一听这话,祖孝孙更急了,朝众人作个罗圈揖说:“今儿天色已晚,改天,改天。”
好容易摆脱这群寂寞的宫女,回到家中,祖孝孙草草吃了口晚饭,坐在书房里,对着那些乐器长吁短叹,夫人见状,扳着他的肩头问:
“怎么啦老爷,谁惹你了?”
祖孝孙摇摇头,推开夫人的手,说:“没啥,没啥。”
闷葫芦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对宫女,祖孝孙确实不好说什么。第二天在太常寺,草草地应付了那些宫女,借故有事,祖孝孙溜了,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过了一个月,太宗把他召去,训道:“命卿以乐教宫人,但却不肯用心,有负朕望!”
祖孝祖唯唯诺诺,心里已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