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卫青和衣倒在炕上,怀中却抱着竹简──《孙子兵法》。
从小放牛牧马的卫青,很喜欢和衣躺下睡觉,炕上和山坡没什么不同,很少盖上衣被。可平阳公主觉得,这样睡觉会很冷。就像过去照顾家人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一旁的一条被子拉过来,准备给卫青盖上。
武帝拉了一把东方朔。东方朔何其聪明,急忙与武帝躲退到一旁的佣人房间,两个人只露出脑袋,并准备随时缩回去。
平阳公主轻轻地将被子展开,从下自上给卫青盖上。她发现卫青怀中的竹简很碍事,就轻轻地将竹简从卫青怀中取出来。
也许那竹简是卫青的魂魄所系,这一动,他就警觉起来,本能地叫了一声“谁!”,随后嚯地一下坐了起来,脑袋正好撞在平阳公主的脸上。
平阳公主的脸被卫青的头撞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转脸一看,武帝和东方朔没了踪影,她尴尬地站着,手脚有些失措,面上自然是通红通红。
卫青惊呆了,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冲撞了公主,连忙滚身下炕,跪倒在公主面前,说:“奴仆不知主人在此,冲撞了主人,请公主殿下恕罪!”
平阳公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弟弟说,这是自己将来的卧房,怎么卫青住在这里?眼下,自己寡女一个,和卫青一道在床前尴尬,这是怎么回事吗。要是还有别人在跟前,她可以伸手将卫青拉起来,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一时伸不出手来,又不能离开,于是面上红得发烧。
卫青倒没敢想那么多,只是以为公主不饶他冒犯之罪,于是将脑袋伏在地上,等待公主发话。
正在二人尴尬之际,武帝将东方朔推了出来。
东方朔走过来,大惊小怪地说:“公主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想不到东方朔会这么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看看身处床前的自己,又看看脚下卫青,心里着急地想辩解,但口中却难以说出。
东方朔看到公主这副窘态,心中暗暗高兴,嘴上却对卫青说:“卫青兄弟,你在卧榻之前,给公主下跪,真是大不敬的罪呢!要是皇上知道了,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啦!”
卫青抬起头来,这才明白眼下的处境,原来自己跪得太不是地方。他想爬起来,可又不敢,只好再伏于地上,说:“奴仆梦中冒犯公主殿下,任凭公主发落!”
老实巴交的公主还是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武帝却从边房里走了出来。
“好一个卫青,你要向公主求婚,先要让朕恩准了才行,怎么可以如此造次呢?”
我是在向公主求婚?我卫青何尝有这胆量?“启秉陛下,臣是在睡梦之中……”
“睡梦之中,有如此举动,就更不象话了!”武帝冷冷地说。
“弟弟,不,陛下,是我不好,是我弄醒了他……”。平阳公主这才找到说话的茬儿。
“姐姐,你看眼下这个情景,让朕怎么是好呢?是治卫青的大不赦之罪?还是应了他的请求?”武帝顺水推舟。
“这……”公主从来没想过此事。
“小人是公主殿下的奴仆,根本没想过……小人只求公主和陛下恕罪!”
“没有想过?那你干吗跪在公主殿下的床下?”东方朔加上一句,无异火上烧油。
卫青惊呆了,怎么,这是公主的床下?分明是我卫青的床吗。我在此睡了两年多!他正想分辨,可心里又想,眼下这可不是公主府第中的卧室吗,这床不是公主的,又是谁的呢?自己早就该搬出了,东方兄长,你怎么早不安排我搬出,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我睡了公主的床呢?卫青心中很不是滋味,却又难以开口,只好将头继续伏在地上,听从发落。
平阳公主更是纳闷,怎么我的卧室,倒先让卫青住了呢?自己也是糊涂,鬼使神差地要为他盖被子!
武帝也没想到,今天会出现天赐的良机,找到了撮合二人的好时候。他向东方朔使了一下眼色,说:“姐姐,这样的事情,朕也是作不了主的,是不是让东方朔去请母亲皇太后来,再定主意?”
东方朔不失时机地跪了下来:“陛下!如此情形,让圣母皇太后知道了,不是想要我卫青兄弟的命吗?臣请求陛下全权作主,恕我兄弟之罪!”
武帝还是问平阳公主:“姐姐,您说该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从来都是喜欢卫青的,但要说到嫁给卫青,她可想都没想过。论人的长相,卫青可比曹寿强得多,可他过去毕竟是自己的奴仆。不过,她转念一想,真让太后看到眼下的情形,卫青可是真的没命了。再说,弟弟也未必就会让自己嫁给卫青。于是她说:“还是请陛下作主为好。”
“好!”武帝高兴得如获至宝。“那朕就允了卫青之请。卫爱卿,朕娶了你的妹妹为夫人,你再与朕的姐姐结为连理,这是亲上加亲。不过,朕要先讲明,不是朕的姐姐嫁给你卫青,而是你卫青入赘公主府中。待朕奏请太后恩准,你就成了朕的姐夫啦!”
卫青这下子才全明白过来,原来东方朔在自己的住宅上建造公主的新府第,竟是一个大圈套!自己虽然向来敬重公主,但做梦也未曾想过娶公主为妻,自己毕竟原为公主的奴仆,癞蛤蟆从来就未想过要吃天鹅肉!再说,真的这样做了,公主的名声会大大有损,自己也对不起死去的主人曹寿啊。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大声说:“陛下,微臣宁愿请来太后,求得一死,也不敢从命!”
“什么?”武帝和东方朔惊呆了。
卫青仍跪在地上,说:“陛下!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微臣的主人。陛下恩德,微臣没齿不忘。只是微臣死也不愿世人讥笑公主下嫁奴仆!”
武帝和东方朔听了,都为他这一片忠心所动。这种美事儿,若在别人身上,早是求之不得,忙着谢恩了。偏偏这个卫青,要为主人名声着想。武帝无奈,只好看了一眼东方朔。
东方朔当然明白,他上前拉起卫青说:“卫青兄弟,你过去曾是公主的仆人,可你现在,早已是大汉的官员,是和我一样的中大夫。中大夫,当朝三品命官,怎能说是仆人?”
武帝顿时有了主张:“对!卫爱卿,朕未曾想到,你没读几车书,倒也满脑子世故。朕娶你妹妹卫子夫为妻,也许将来贵为天下之母,难道也会有人耻笑么?”
卫青不敢再辩。他知道,皇上与阿娇分手是迟早的事儿,如果妹妹真的生了儿子,转眼成为皇后是没问题的。而当今的皇太后,也是出身贫贱啊。但他一向认为,九尺男儿,既不能靠妹妹而贵,也不可攀凤附龙而得官。于是仍不起身,说道:“微臣谨知,平阳侯知书达礼,学富五车。而卫青自小与牛马为伍,不懂规矩,只会辱没公主。”
平阳公主早已为卫青赤诚所打动。她没想到,卫青离开她们这三五年,变得如此懂道理,尤其是对自己,更加尊重。想到这里,她倒觉得卫青确实可爱,嫁给这样的人,也许是一生的福份。可她毕竟不便插言,就对武帝说声:“陛下,既然卫将军不从,你也不必强求,姐姐先行告辞。”说完自己出了房子。
这几句话,分明是自己愿意,只等卫青的意思。武帝心中着急,便说:“卫青,你若是嫌自己的官小,明日朕便封你为大将军;若是嫌自己没有爵位,朕在你与公主成亲之日,封你为侯,朕要看看,天下哪个敢取笑你!”
卫青坚决拒绝:“陛下!纵然天下无人敢笑卫青,可卫青却会自己小看自己。卫青无为而当将军,那是假的将军,世人会以为卫青因妹而得宠;卫青无功而得侯,那是沐猴而冠,天下人会笑卫青因当驸马而封侯。卫青宁死,难从圣命!”
武帝和东方朔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个卫青,靠这么一身正气,却让一个说一不二的皇帝,还有一个满身智慧的才子,两个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东方朔总得设法让武帝下台。他说:“陛下!卫青兄弟实际上已经应允此事。为将与封侯,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何不等皇后恩准之日,卫青立功封侯之时,再成全此事?”
武帝觉得这话有理,只是面子上仍过不去。他佯作愤怒地说:“那好,朕不逼你。朕就当你还是个奴才,给我守好了公主的府第。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你一天离开此地!”说完,一甩袖子,回宫去了。
卫青拒绝皇上之命,不愿迎娶公主之事,马上在宫廷内外传开了。皇太后得知此事,先是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此人如此深明道理,真是平阳公主的福份。她问过女儿,女儿说全凭母后和皇上作主,分明是心中欢喜。王皇后自此之后,不仅对卫青相当看重,对卫子夫也更加喜欢。由于自己也是出身低微的关系,皇太后更加坚信,无欲无求、不逐名利的寒门之人才是可以依赖的,于是对阿娇的同情愈来愈少,而对卫氏兄妹的喜欢则与日俱增。
朝廷大臣们则更是对卫青刮目相看。这种美事,若是放到他们身上,也许会有人把原配夫人降为侍妾,前来迎娶公主呢。卫青一介武夫,却要拒绝此事,不能不让人敬佩。因此,不仅认识卫青的人说他有志气,就连那些不知道卫青是谁的,也都争着与卫青结识。而在卫青看来,人们的这些关心,无异于芒刺在身,躲之不及。于是他除了训练兵勇和陪同皇上出猎外,更是一人关在“家”中阅读兵书,性情更加拘谨起来。
这件事情,当然也传到了昏昏沉沉的太皇太后耳朵之中。老太婆的心,此时却比眼睛明亮得多,她召来窦太主和阿娇,狠狠地训导了一番,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汉朝高祖由贫贱而得天下,今后汉家还要靠贫贱之人才能强大。你们好自为之,多多收敛吧,特别是阿娇,既在长门宫中思过,就要思出个结果来!”
第二天,太皇太后窦氏撤手人寰。
时为建元六年五月,新帝即位的第六个年头,刘彻二十二岁,平阳公主二十四岁,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