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我奋力回游。接应的孩子在河岸旁双脚插进洪水下方的石头缝里,一张张小手朝阿嘎伸过来。小尺呷一把抓住连接我和阿嘎的氆氇。这时阿嘎已经筋疲力尽,划水的双手开始疲惫。小尺呷整个人死死拖住阿嘎快要被浪头打散的双手。他的身后连着一大帮娃娃,一个个小石头模样,坠成一排,终是稳住我和阿嘎。
孩子们拼出吃奶之力把我拖上河岸。只顷刻间,上游更凶猛的洪流即把整个河床淹没。河水从涓涓细流变成滚滚浪涛。孩子们的衣物,那些厚实的氆氇在洪水里上下翻滚,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老师,老师。〃阿嘎趴在我身旁,贴着我的耳朵呼唤,声音疲惫得像梦呓之语。〃老师。。。。。。,苏拉,把老师拖到。。。。。。有太阳的地方去。〃
苏拉孩子小手一把抓过我,但是她拖不动。所有孩子都上来,一双双小手拧作一股力,终于托起我。
月光这时才慌乱地赶过来,只被眼前的场景惊骇了神色。
〃梅朵!梅朵!你不是在楼上,不是在备课么!!〃
我的脸苍白迟滞,说不出话,嘴里在不断往外吐河水。身子冷的,湿的,瑟瑟发抖。他惶惶退去上身氆氇,把我湿漉的身子紧紧裹起来。
蒋央,你是知道我身体的,一般的小痛小病难不倒我。但这次我没能承受住,被洪水冲坏了身体,发烧作冷,躺倒床铺里一周也爬不起身。月光要去益西医生家抓药,而益西的药房里全是藏医中药。我知道我这是感冒,只有西药才会叫它恢复得更快一些。可是草原上找不到西药。月光琢磨着要去寺庙里请向巴喇嘛来学校念一场经。我则希望能去县城医院。月光担心我虚脱的身子经受不住长久颠簸。正是踌躇之际,我的救星,多农喇嘛又一次从外地回来。喇嘛回来,不仅带回大量生活用品,竟然神机妙算般的,也给我带回了两盒进口感冒药!是他在尼泊尔时,一位西方白人信徒供养给他本人的。本来喇嘛并不太相信那种单薄的白药片,想到我,才没有当作垃圾给扔掉。不过喇嘛说:这个药即便是来自西方也没用,它若是真能显示神通,能把姑娘的病及时治好的话,那肯定是因为它来到了菩萨的圣地,沐浴了神灵的光芒,才有了灵气。
后来我真的就受恩于这种灵气,吃下被神灵沐浴过的洋药,感冒迅速地好了。
神话
多农喇嘛最近一次外出足足两个月。跑过很多地方。蓝毗尼,加德满洲,樟木,日喀则,拉萨,青海。喇嘛回来本是住寺庙的,但见我生病,又听我汇报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了解到一些孩子的顽劣,就准备住回碉楼里来。
月光把三楼晒台旁的一个小单间清理又清理。装上纯木神龛,供上菩萨圣水,换上崭新的藏床。又添置羊毛铺盖,太空被,茶桌。供奉喇嘛。
他为此卖掉家里两头牦牛。
多农喇嘛回来,带回很多经书,精致地放在木质的檀香盒子里。檀香盒子外面包裹着黄绸布,一垛一垛,把三楼的神龛堆得满满的。
每天晚上,喇嘛会在吃饭前领着我的学生们读经。都是梵文,我也听不懂,但是喇嘛清朗的领经声月光和孩子们都喜爱听。
读完经书后,我们会满足地吃饭。多农喇嘛回来之际,食物也会丰富很多。喇嘛带回化缘的钱,一部分在县城里买食物。因为孩子多,食物都是用拖拉机拉到无路可行的地方,然后由月光赶马驮上来。
食物充足的日子,我们经常可以饱满地吃上一顿由大白菜混合肥牛肉煮成的〃面壳〃(当地特有的一种面食)。每逢有这么好的饭食,孩子们吃的模样大都相似:吃前两碗都迫不及待,恨不得把头砍下来倒进食道里去,舔亮碗底也不知其味。到第三碗思考着要来享受美味,却是撑了。
抱着饱满的肚皮,孩子们便坐在床榻上听多农喇嘛讲他的奇遇。故事基本神化,喇嘛描述得绘声绘色。比如金刚出战,活佛降妖,观音救世,细节故事都具体拉入到现实中来演绎,成为生活中张三李四王五的亲身经历。所以孩子们都抱着敬仰之心来听。
喇嘛最具神奇的亲身经历是有一次做经会。说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背面有个小山村。山村中央有一条佛路和一条魔路。人的灵魂在升天之时如果走上佛路,即升天进入极乐世界。如果走上魔路,会被魔鬼附身,尸体会借助魔力活过来,加害活人。在这两条路的岔口间,有一座寺庙,即是多农喇嘛上师、晋美活佛进修的寺庙。一天,村庄里有人病故,亡人家属请求晋美活佛带领众僧为亡人念超度经。众僧就团坐在魔路岔口上念经。目的是堵住亡人灵魂进入魔路。当时一排喇嘛把魔路堵得水泄不通。但是念经途中有一小喇嘛内急,抽身去方便。这小喇嘛离开后,他的位置即空出来,形成一道豁口。亡人灵魂趁此钻进豁口走向魔路。不久,捆在家中的亡人突然活过来,解开绳索闯出门。村庄大乱。但是晋美活佛却安稳不动,一手执起金刚杵,一手摇动法铃,施法念经,慢慢招回亡人灵魂。待那灵魂附身之时,晋美活佛用一只金刚杵迅速箭入魂魄,*住它。那具活过来的僵尸立马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血。
孩子们和月光对于多农喇嘛的这个经历深信不疑,并且对喇嘛的上师晋美活佛也崇拜得五体投地,都盼望有一天能够亲自去喜马拉雅山那边朝拜晋美活佛。小尺呷竟然一头趴倒在喇嘛跟前五体投地,请求喇嘛下次也能领他去见识一下神奇的活佛。多农喇嘛望起小尺呷,一脸严肃,问,
〃小娃子,我问你,去朝拜晋美活佛,行路上要坐车,要住店,要与人交往,这些都需要看懂文字是不是?〃
小尺呷愣头愣脑地回答,〃是。〃
〃那你说我如果不学得知识,我能看懂那些文字吗?〃
〃不,不能。〃小尺呷答得有些慌张。
〃那不能看懂文字,我还能走得那么远的路吗?〃
小尺呷才明白过来,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轻轻答道,〃不能。〃
〃那你说我如果不能走得那么远,我还能不能见到晋美活佛?〃
〃不能。〃小尺呷在喇嘛面前小心谨慎了,似是有所悟道,只说,〃我知道了喇嘛,我要好好学习知识才行。〃
〃这就对了。你的梅朵老师也是阿妈一个模样的。她会教你学习到远方去的知识。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不得三心二意!〃
〃哦呀!〃小尺呷响亮地回答。
我愣在那里。
蒋央,你也看到吧,多农喇嘛的诵经声和他的故事,比我所说所做的都有效很多。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如果我也能讲出这样的故事呢?我知道我不能。
后记(1)
*
寻找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
我得承认,我被这本名叫《酥油》的书感动了。做出版10年,第一次,很单纯的,被一本书的〃真诚〃感动。第一次,我愿意为一本书做最大的努力。
这是一部小说。
但也可以看做完全的纪实。虽然作者江觉迟一再说:书中的爱情是虚构的。
我却觉得也是真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因为文化的差异而产生的剧烈的碰撞。包括,最后的绝望。
但这不是一本唯美的,有关西藏的爱情那太小资。太多行经西藏的路人可以去写。不需要觉迟来写。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爱之书。不是爱情的爱,是一种更真挚、更稀少、更倔强、更深刻的爱。
作者江觉迟,年轻的安徽女子。当然,就像很多女子一样,对于西藏,她也有着向往。同样也是,很小资的那种。
她的命运被一位来自藏区草原的喇嘛改变了。在书中。他叫多农喇嘛。
多农喇嘛告诉觉迟,在麦麦草原,有很多孤儿。洪水、泥石流、雪崩,各种大自然的灾害,每发生一次,草原上就会多一些孤儿。这些孤儿没有了家,也上不了学校。喇嘛的寺庙想办一个学校,教育这些孤儿,但是,没有老师。多农喇嘛静静地看着觉迟。
觉迟突然觉得,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她突然,格外想看到麦麦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们。她想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她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去城里读中学。
2005年,觉迟就这么懵懂地上路了,怀着懵懂的热情。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远。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拖拉机,再坐摩托,还要再骑两天的马,最后还要步行大半天,翻山越岭,才来到麦麦草原。
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在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
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这里,将是觉迟工作的地方。
这一去,就是5年。
整整5年。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寺庙喇嘛家的土坯碉楼。废弃已久。粘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已经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而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
没有电。当然更不可能有她用惯的任何电器。
夜晚,只有酥油灯熏着她的眼睛。
没法洗澡。
无法想像,这个汉族女子,是怎么度过这5年的。漫长的5年。
因为爱。她爱上了那些她一个一个从高山草原上捡回来的孤儿。
她学会了骑马必须学会。骑着马跑遍了草原上的每一个牧场。有时需要几天几夜。哪里有泥石流,哪里有山洪,她就会到哪里。她记得多农喇嘛的话:每一场灾害,都会留下几个孤儿。草原上的灾害太多了。她因此有了很多学生。她爱这些孩子们,她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她有一个梦想让这些孩子们到城里读中学。
5年。她毕竟是个汉族女子。她把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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