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生隔离得很远,我们认为自己完全同死无缘。但是,死,美丽的死亡却找上门来了,甚至在我们的孤独意志的盔甲中找到了我们。死其实就在我们体内,而我们却在那儿用自己的意志把死亡排除在外。死亡,美丽而清洁的死亡,在我们内部缓慢地冲刷,带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也许童年时那几个片刻例外。如果我们的成熟只不过意味着我们成了一只躲在巨大的、无感觉的、不受影响的信封里的臭虫,那么,天堂很可能只存在于我们的婴儿期,如果我们是人,那么,天堂就存在于人类的完善中。如果我们是人,我们就会在我们变成男子汉时,在我们鲜花盛开的成熟期里进入天堂。但如果我们像臭虫,那么,我们可能第一眼就把这个完好的地球误认为是天堂,因为,我们很快就学会不去看。一只臭虫,一只羊只会由于恐惧或肚子问题才睁眼环顾,它的眼睛以一种怯懦的、不去看的意志朝外看,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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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的现实(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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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害怕的不是那些傲慢的个人意志,而是大量的无价值的一致赞同,它不是拿破仑或尼禄而是无价值的无数盲从主子命令的人,它不是豹或凶猛的虎,而是一群过于肥胖的、过于多产的羊。我将被迫去死吗?我将在缓慢而邪恶的、拉长了脸的羊群中窒息吗?这确实是一个令人耻辱的命运。今天,谁强迫我们?是恶毒的无价值的羊群。谁压迫我们?是固执和愚笨得像臭虫一样的羊群,在这些肥肉味的羊群中窒息致死真是太可怕了。
有一种利己主义比残暴的个人更可怕,那便是羊群的利己主义。一只老虎摧毁了我怎么办?这是直截了当的死亡。但是,如果那些把我视作它们一部分的羊群恶意地强迫我,硬逼我去死怎么办?那不行,也不可能。我向生命的精神哭喊,向死亡精神哭喊,让它们来拯救我。我必须从巨大而晦涩的自以为是(即包围我的世界的主宰力量)中拯救出来。
老虎本身已够说明问题了,甚至可怕的秃鹫也孤独地坐在山顶。那种群体的意志才是晦涩中的晦涩。永恒并钉在岩石上的是秃鹫光裸的脑袋,伟大的秃鹫坐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处,如岩石一般的永恒。它是垂死生命的最后边缘,正处在生与死之间,没有完全的静止。它已经永远地锁住了,它用无可改变的意志来抵御生和死,它坚持混浊不清的死亡之流,它永远静止地倚靠在死亡之上,这种意志是固定的,既不屈服于生,也不屈服于死。然而,死正悄悄地笼罩了这巨大而晦涩的鸟。树叶慢慢地从腐烂的树枝上飘落下来,秃鹫那无光泽的脖子也脱光了羽毛。
但是,比固定和晦涩的孤立个人的意志更糟的是可怕的群体意志。它阿谀奉承,夹着尾巴就像鬣狗一样。它们是一群畜牲,一群令人作呕的牧群,在整体上坚持一个稳定的热度,它们只有一个温度,一个目标,一个意志,把它们包含进一个晦涩的“一”中,就像大量的昆虫或羊群或食腐动物。它们想干什么?它们是想保持自己与生死相分离的状态。它们的愿望已宣告了它们的绝对。它们是骄傲自大的,不能缓和的存在物,已经获得了一种安全的实体。它们是它,不折不扣的它。它们是封闭的,完美的,它们在整个牧群中有自己的完美,在整个群体中有自己的整体,它们在众多的羊群中有自己的整体,牧群是这样,人类也是这样。一个晦涩的整体,它本不是整体,而只是一个多重无价值的存在,但是,它们的多重性是如此之强,以致于它们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公然对抗生和死,就像那些微弱的昆虫,因为数量上的优势而显得十分有力,令人畏惧。
乞求这些可怕的盲从是毫无益处的。它们既不懂生的语言也不懂死的语言。它们是肥胖的、多产的、不可数的、力量无比的。但事实上,它们是令人恶心的衰败的奴隶,可如今,嗟乎!这种奴隶却占了上风,然而,我们只需要像旧时的首领那样带着鞭子前去。刀剑不能恐吓它们,它们太多了。但无论如何,我们应不惜任何代价征服这些无价值的牧群,它们是最坏的懦夫,这个奴隶的牧群已经胜利了。它们的残暴就像一群豺狼的残暴。但是我们可以把它们吓回到它原有的位置上,因为就像已显得十分傲慢一样,它也十分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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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的现实(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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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美丽的死神来帮帮我们吧。请闯入牧群中,在它的孤独的完整中开出一条沟来,甜蜜的死神,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我们逃避牧群,和一些别的生物聚集在一起与它抗衡。哦,死神,用死来净化我吧!清洗去我们身上的恶臭和那种不能容忍的、带有否定意义的人类大众的“一”。为我们打破这恶臭的监狱,我们在这儿,在这一群活的死亡的臭气中几乎要窒息而死。美丽而具有破坏力的死神,去粉碎那一群人的完美的意志,那专顾自己的臭虫的意志,粉碎那晦涩的一致。死神,现在是宣告你的力量的时候了,它们那么久地蔑视,它们在它们疯狂的自负中甚至已开始拿死神来做交易,就好像死神也会屈服似的。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死,就好像它们这么久地利用生一样,来达到它们自己无价值的基本目的,暴死有助于它们这种封闭的傲慢的自以为是。死是为了帮助它们按原样维持它们自己,永远成为那种乐善好施的、自以为正确的人类大众的臭虫。
但愿这世上不再有那些乌合之众,而只有单个的人。甜蜜的死神,把我们从大众之中拯救出来吧。死神,高贵的没有瑕疵的死神,打碎了人类大众平静的外壳,就好像一个人扯碎了孤立的臭虫那易碎的外壳。粉碎作为整体的人类,让它完蛋。让世界上出现一些纯洁而单个的人,这些人把自己交付给未知的生和死,并由此而得到满足。让我们那世俗的“一”见鬼去吧。哦,死神,赋予我们独立的存在吧。把我们从堕落的社会机体中解救出来。哦,死神,解救我吧,让我成为独立的人,让我成为我自己,让其他人也成为独立的、不受任何多样性的统一影响的人。但愿这世上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具有独特的个性,自由自在的,就像那天上的星星。让我按照自己内心的冲动,直接从生或直接从死中起源,而不再从人类这个整体出发。
(四)轨道
考虑行尸走肉是没有好处的。一想到它们几乎就仿佛它们在场一样让人难过。我们无法同它们抗争。我们只知道它们是巨大的静态,邪恶地反对生也反对死。然后,我们就沿着它们的边缘走,就好像它们是一条大缝隙。落入那条缝隙是很可怕的。但是我们有必要在生和死的实际领域中围绕它拚命地移动。我们不必去理睬行尸走肉静止的无价值,而必须谈论生,谈论死。
有两条道路,两个目标。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如此。一些人踏上了死亡和衰落之路,一些人则踏上了其他一条路——创造之路。所谓事业的完成就是沿着自己的路走到尽头。没有人能迫使另一个人拥有和他自己一样的目标,走一样的道路。所有的道路最终要么通向死,要么通向人间天堂。但是所有的道路就像经线,画在地理学家地球上的经线——彼此都是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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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的现实(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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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这不会改变,除非宣告自己有自由的意志。一个人可能会选择虚无,他可能会选择从他那或生或死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但也可能会抵制他的自由意志,那位于生命和他自己那小小的实体之间的,或者处在真的死亡和他自己之间的自我意志。在他自己意志的粗糙的覆盖物内,或者在群体的坚硬的意志之中,他可能会把他自己与生和死的收缩和扩张分离或割裂开来,人类群体就像一群甲壳虫,它是一个多样化的同一的单位。就像自负的密集的蚁群,一个孤独的由无数虚无的单位组成的“一”,一个巨大的,专顾自己的虚无。当人类只顾自己的利益时,它就成了这个模样。
我们有如此多的自由意志,如果我们的生命像一种超然的潜在物,那么,我们就必须使我们的最终意志屈从于未知的冲动,或者弥留在外,单独地在那儿等待,就像小麦逗留在生命之河之外;如果死神来到我们面前,如果我们有那么一种在死神面前行动的欲望,那么,我们就必须有勇气,像中世纪的骑士那样,披着不可渗透的盔甲,佩着我们认知的矛和盾,骑着马走向死亡。我们必须这样做。让我们自己的自由意志和勇气去接受死神的使命。否则,我们就像一只躲在我们的自我、我们的实体、我们的自我意志皱褶中的寄生虫,紧紧地蜷缩在我们的自由意志之中,并仍然逗留在外面。世上竟有如此多的自由意志!人类的自由意志能够提供大量统一的、脱离生命的蜂群,死亡并没有使我们从本能上同生和死分得更远,几百万人都与生和死割裂这一事实不能保证我们不被割裂。我们被包含在巨大的人类虚无之中,这事实也不能使我们免遭虚无的厄运。我们是木虱的巨大殖民地,并制造诸如蜜蜂、黄蜂或蚂蚁那样复杂的社会团体。这一事实也不能使我们走出虚无,避免一次巨大的多样性的否定。它只向我们表明这么一点,最完善的社会制度可能就是最完整的虚无,所有残酷的组织最终都是—种纯粹的否定。谁愿成为一只蚂蚁?一只蚂蚁是一种小小的食腐动物,蚂蚁群是食腐动物一个完善的社会体制。
世上有如此多的自由意志。我们可以交出意志从而成为在大趋势中的一朵火花,或者扣留意志,蜷缩在意志之内,从而依然逗留在大趋势之外,豁免生或死。死神最终是要胜利的,即便到了那时,也无法改变这么一个事实:我们能够生存,在虚无中豁免死,对否定施加我们的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