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 仰天笑,留将功罪後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 但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押到堂 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困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各在背後插了标 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後押护而行。出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 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 护,刽子手在後跟随。末後,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後。真是弓上 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 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 面朝天,浩然而叹。杨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末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 状。两旁观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 逍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仍有八 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直围得如铜墙铁 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叁刻,即便行刑。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 午时叁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 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炮声,这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 名,一旦化为乌有。」
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有啥不同也欤?时间上虽然隔了叁 百年,民族灵性□依然如故。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迟」、「有懊悔之状」,真 是以猪猡之心,度龙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该书作者虽没有叹他们曰:「真是大傻瓜」,□ 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而牺牲了「富贵功名」的爱国斗士,认为不合算 不合算。呜呼,伟大严肃,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这正是中国 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去拼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和对富贵 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贵功名,化为乌有。」呜呼,中华 民族复兴之机,看来使人紧张。於是有人就说,黄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圣人显 圣记」之书,乃清末之书。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现在是啥缮缮缮时代矣。啥缮缮缮者,吉 祥蓬勃之词,我们不加论列,盖论列了恐有未便。我们只是想,自明末至清末,叁百年之 久,都没有什麽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其僵其硬,恐怕还要更重。
一九五八年种玉麟先生和他的几位青年朋友,驾着「自由中国号」小舟,横渡太平洋, 报上天天有赞扬他的新闻,社会上也天天有座谈会、茶话会、交谊会,等等之会,对他恭维 备至。有一天,柏杨先生拜访一位作家,(尊名说不得,说了就挨揍),他是负责编「特 刊」的,我问他感想如何,他摇头而露牙,冷笑曰:「一个小浪就沉到底啦,这种傻事,我 不干,我不干。」
其实不但他不干,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干,盖灵性被酱之後,正人君子,就有两副嘴脸, 一曰群众嘴脸,一曰子弟嘴脸。对群众时一副嘴脸,对亲人时又是一副嘴脸。或上得台盘, 或写起文章,或致起训词,或坐在辨公桌後,是一副嘴脸;该嘴脸也,凛凛然大义灭亲,不 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里,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儿女,便另是一番嘴脸也。种玉麟先生 驾一只帆船,上面有若干现代化的设备,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时期,危险是有的,但并不 就等於往火坑里一跳。作家老爷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为可观矣。我有一位当官的朋 友,出席某学堂座谈会,慷慨陈词,唾沫横飞,差一点就当场自杀,以表他视死如归。可是 回到家中,小儿子告诉他已写信给种先生,要求也参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来,骂曰: 「船翻了怎麽辨?」并引用圣人之言曰:「务虚名而得实祸,务虚名而得实祸。」
从前的酱缸固是酱缸,□是大酱缸,还偶尔有点空隙。自从来到台湾,大酱缸变成小酱 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见解,也跟着更浅、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鸡皮疙瘩。大家 有口皆碑,说种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别人去傻,自己并不打算去傻。大家都赞扬张 叁,目的是希望别人当张叁,自己并不希望当张叁。大家都赞扬李四,也是希望别人当李 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如果让自己当李四,怕全家都哭上叁天。咦,对岳飞先生, 谁不尊敬?问题是有几人愿意自己当岳飞?又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当岳飞?不过研究起 来,也不能怪谁。中国立国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翻开历史书看看,凡 是有干才,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 几乎全没有好下场,不是被杀,便是被辱。五千年来,凡当权的家伙,几乎是除了二抓牌, 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历史。血 迹斑斑,可以一个王朝接一个王朝查考,也可以一个人接一个人查考,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 一息,油然「叹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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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距前集杂文之出版,已四阅月矣。四阅月中,世界上 花样百出,最大的变化莫过於天气,当我为前集写序时,天正严寒,一袭老棉袍在身,冻得 发抖,巴不得去偷点银子,装上洋式暖气。现在为本集写序,天已盛暑了矣,双手挥扇,都 木法度,既驱不走热,也驱不走蚊。天气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最近每每对镜自照,一代英 雄,迎面出现,只不过白发苍苍,真是老啦。可是,老啦虽然老啦,毛病仍然如初。
毛病是啥?盖正人君子闻善言则拜,柏杨先生闻善言则□。正人君子闻过则喜,柏杨先 生闻过则怒。正人君子有学有术,柏杨先生则不学有术。君如不信,不妨说两句善言教我听 听,或指出我一点过失试试,恐怕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镜头。柏杨先生与别人不同的是,我 宁可被舒服的话埋葬,也不肯被逆耳之言拯救。天生如此英明,万人称赞,你有啥办法哉? 为志此盛,特将在台北自立晚报上的专栏,剪贴出书。
是为序。甲辰年五月於台北市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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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与酱缸作者:柏扬
本文是柏杨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国纽约华府孔子大厦讲辞。《北美日报》记者 记录。
刚才主席讲。今天我能和各位见面,是「松社」的荣幸,实际上,却是我的荣幸。非常 感谢他们,使我离开祖国这麽远的地方,和各位见面,请各位指教。本来主席和《新士杂 志》社长陈宪中先生告诉找,这是一个座谈会,所以我非常高兴愿意出席。直到昨天从波士 顿回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演讲会,使我惶恐。因为纽约是世界第一大都市,藏龙卧虎。我仅 仅将个人感受到的,以及我自己的意见,报告出来。这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而不是一种 结论。请各位指教,并且交换我们的看法。今天主席给我的题目是「中国人与酱缸」,如果 这是一个学术讨论会,我们就要先提出来,什麽是中国人?什麽是酱缸?我想我不再提出来 了,因为这是一个画蛇添足的事情。世界上往往有一种现象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如果把它 加一个定义的话,这事的内容和形式却模糊了,反而不容易了解真相,在这种情况之下,讨 论不容易开始。
记得一个故事,一个人问一位得道的高僧——佛教认为人是有轮回转生的,说:「我现在 的生命既是上辈子的转生,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辈子是个什麽样的人?既是下辈子又要转生。 能不能告诉我下辈子又会转生什麽样的人?」这位得道高僧告诉他四句话:「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假定你这辈子过的是很快乐的生活,你前辈子一 定是个正直宽厚的人。假定你这辈子有无穷的灾难,这说明你上辈子一定做了恶事。这个故 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在座的先生小姐,如果是佛教徒的话,一定很容易接受,如果不是佛 教徒的话,当然不认为有前生後世,但请你在哲理上观察这段答问。
我的意思是,这故事使我们连想到中国文化。在座各位,不管是哪一个国籍的人。大多 数都有中国血统,这个血统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不高兴是如此,高兴也是如此。我们 所指的中国人是广义的。并不是指某一个特定地区,而只指血统。
中国人近两百年来,一直有个盼望,盼望我们的国家强大。盼望我们的民族成为世界上 最优秀的民族。但是,多少年以来,我们一直衰弱,我们一直受到外人的歧视,原因在什麽 地方?当然我们自己要负责任。但是,从文化上追寻的话,就会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 为什麽我们到今天,国家还不强大?人民还受这麽多灾难?从无权无势的小民,到有权有势 的权贵,大家方向都是一样的,都有相同的深切盼望,也有相同的深切沮丧。
我记得小时候,老师向我们说:「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身上。」但是我们现在呢?轮到向 青年一代说了:「你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这样一代一代把责任推下去,推到什麽时候? 海外的中国人,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也盼望得更为殷勤。今天我们国家遭到这样的苦难, 除了我们自己未能尽到责任以外,传统文化给我们的包袱是很沉重的,这正是所谓前生因, 今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