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屠杀并没有起到震慑,弩手们只变得更为愤怒。钢钎、劲矢纷纷上弦,明知不敌,也要抗争至最后一人。对公蛟的恐惧突然消失了,老人用自己壮烈的死,激励了曦神的战士。
众志成城,只待舰长一声令下,便要与公蛟作决死一战。
然而虞佳却将手一挥:“全速航行,退回海岬中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蛟,看它用长舌舔尽唇角最后一丝血迹。
弩手头领抗声道:“我们不能这么便宜它……”
“执行命令,头领。”虞佳冷声截断道。头领一愣,感觉到话中不可质疑的权威,扭头觑了一眼,见这个天朝少年眼中满是坚毅,脸上隐隐闪烁着某种光辉。这种神情从不曾在这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见过,却又熟悉异常,让他不由自主地执行命令。
轮桨飞快转动,破浪号弯了个巨大的弧线,向海岬中疾速驶去。
底舱传来水手整齐雄浑的号子声,虞佳似自言自语道:“便宜不了它,我定要砍下它的头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头领耳中。头领身躯一震,恍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原来在老岛主脸上见过。
公蛟见破浪号疾速驶离,也不追击,似乎见惯了这样溃退的场面。
虞佳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蛟,知道这头怪兽不出击则已,一发动定然是雷霆万钧,能将破浪号一举殛为飞灰。一百丈、两百丈、三百丈……他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是一段漫长的煎熬,能否成功避入海岬间,就看这一击之间。
已拉开三百五十丈距离,只剩下三十丈。虞佳看见公蛟的鳞尾微拍动了一下,心中一紧,大声喝道:“老石,破浪号是生是死就看你的了。我需要在五个呼吸间,将船掉转半半周,能否办到?”
尾舱中沉默了片刻,石坚平静的声音传来:“能!”
虞佳心中一宽,全速航行中要在瞬息之间掉转半半圆周,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更大的可能是,船才转过一半,已经斜翻到海中去。但石坚是世上最顶尖的舵手,他既然出言应诺,就一定能办到。
破浪号还有二十丈就能驶入海岬。这时虞佳看到公蛟眼中闪过一抹异光,他不假思索地喝道:“向右转!”
公蛟粗长的鳞尾在海中纵向一拍,数十丈的身躯高高掠起,平展在空中。众弩手只能看见金光耀眼,在血色海面上搭成一道长虹,直直地撞来。尖角处竖起了盛大辉煌的光剑,似要一击之间将破浪号劈成两爿。
虞佳声音才起,左边水手一起停止了踩动,而右侧桨轮则转得飞快。巨大的船身向右急倾,栏杆已有一半没到水中,左侧则高高翘起,似乎只要轻轻的一撞,船就会斜翻入海。
弩手们虽早有准备,但也摔倒在甲板上,幸亏握紧了栏杆,才没有掉落到海中。
在这刹那之间,破浪号果然转过了半半周,同时向前滑行出十数丈。公蛟的巨大光剑只斜切过尾舱,砍向了尾桅和一小爿船身,并未损及破浪号主体。
由于公蛟是从右侧袭来,一撞之下,船身倒缓缓地恢复平衡。左侧桨手急速划动,破浪号翻出一脉长浪,稳稳地驶入海岬中。
弩手们惊魂莆定,都热烈地拥成一团,仿佛斩杀了公蛟般高兴。他们终于躲避过这恶魔的一击。它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个弩手突然惊咦出声,原来尾舱被削去一块后,舵手室再无遮拦。石坚握着光秃秃的舵把,面对着一片浩瀚的汪洋。从没有一次,他和崇拜的大海这么接近。海浪都能打到他脚上。
那弩手喊道:“老石,你快上来吧!下面危险。”石坚转过头来,带着淡淡的微笑:“舵手怎么能不呆在舵手室里。”明亮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深深地印到众人心里。
那弩手还待再言,虞佳一摆手道:“这是他的职责。你们也有你们的职责,现在去把底舱的铁弹、棉被以及一切杂物都搬到甲板上。”众人一愣,却没有问理由。舰长的命令只需执行即可。
公蛟错过了必杀一击,似乎有些错愕,这时才又重新游上来。
虞佳早已经弯开肱臂,在网兜中装入铁弹,却不是轰击公蛟。铁弹在空中画过一道苍劲的弧线,砸向海岬。山石迸裂,树木纷飞,纷纷落到峡口。公蛟正要游入,被这阵乱石一阻,竟逡巡了片刻。
虞佳更不停歇,一颗颗石弹被抛了出去,两岬断树碎石纷扬而下,堵塞了狭窄海面。更命令弩手将杂物、棉被、铁弹一起扔向水里,白花花的一层杂物,像极了江南水镇的河道。
铁弹只留下十箱,能扔的都扔了个干净,破浪号变得轻盈无比,在左右桨轮的鼓动下,离弦之箭般驶离。
公蛟明白了人类的意图,怒啸一声,鳞尾一卷一拍,向前窜去。竟不用尖角上的光剑,只是靠硕大的头颅撞去。一脉翻滚的金浪过处,杂物树木像被犁开的土地,往两边滚去。
一跃竟有五十丈远,树木藤蔓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船上众人大吃一惊,这公蛟的强悍真是沛然难敌。幸好它要再跃时,横向拍动的鳞尾被牵扯缠绕,再也没有方才威势,只向前跃出了十数丈。
饶是如此,它的速度仍胜过了破浪号,一步步地逼上前来。一个弩手喊道:“舰长大人,给这狗娘养的一炮!”虞佳却置若罔闻,仍是不断轰击两岸海岬。树木碎石在海面上越堆越厚,有些甚至砸在公蛟身上。但公蛟仍是不断逼近。
五十丈,三十丈,只剩十数丈,公蛟一扑的距离。虞佳喊道:“弩手们,射它眼睛。”
数根钢钎、如雨劲矢一起攒射,瞬息即到。公蛟匆匆张开光盾,布得不如往昔结实,被弩箭打出了点点凹陷,像是平静水面荡起无数涟漪,毫光四漾。钢钎扎得尤其深,险些就触到它眼睛。
公蛟似乎疼痛难当,闷哼一声往后退却,直落到五十丈开外,再次陷入羁绊中。
这个狭长的海湾绵延十里,此刻破浪号已退到中间地带。留给他们斩杀公蛟的,不过是航行五海里的空档。
公蛟再次逼了上来,一早就将光盾张开,兜头护定。钢钎劲矢纷纷弹落,它不紧不慢地逼上来。弩手们心生胆怯,哄地退到甲板中间。震天弩也没人敢操持。
虞佳大吼道:“你们越退缩,那畜生越能靠得近,快给老子去把住震天弩。”他在上舱发射铁弹,一时无法走脱。眼见公蛟在光盾护持下逼到近前五丈处,心中焦急无比。
公蛟倏然撤去光盾,用尖角直接撞向尾舱。石坚仍在把着舵,目光平视,没有一丝惧怕。如果正面撞上,他无疑首当其冲。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黑影冲上前去,勾动震天弩。钢钎直袭向那铜镜大的眼眸,公蛟慌忙间极力将头一扭,钢钎射中下颚,它发出一声怒吼,强忍住疼痛,长舌一卷间,将那黑影吞入口中。
黑影正是弩手头领,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不想公蛟负痛之下,还能暴起一击。登时被衔将出去,身躯在枝蔓纠结的海面上刮过,伤鳞遍体。
头领痛苦地哀号着,被拖到了五十丈开外。公蛟却不咬死他,甩头将他高高抛起,扔落在树木参天的海岛上,再也不见踪迹。只有临死那阵凄厉的痛号传来,惊心动魄。
满船战士皆逡巡不前,面面相觑,热血上涌时他们可以蹈死不顾,但真有余隙去思考,没有人不觉得害怕。
公蛟又摆动着鳞尾冲上来,那面巨大辉煌的光盾,不染纤尘圣洁无比,却象征着死神和魔鬼的脚步。
若没有人上前扼守震天弩,公蛟大可从容迫近,尖角一撞,就可洞穿破浪号尾舱。众人仿佛听到船身倾覆时,海水涌入压榨空气发出的嘶鸣声,那是死神的号角。
仍旧没人敢上前。
“曦神的战士,勇敢的头领,你在猎杀公蛟时壮烈殒身。神说,信奉我者,皆可得救。愚以不才,愿接渡你的英灵飞向永恒的光芒。”庄严的声音在上舱顶传出。众人愕然回首,见轻浮的东陆少年双手平伸,面向着广袤的大海,一脸虔诚。
“信仰曦神的人,你来自大海,注定将重归大海……”猎猎海风中,舰长衣袍飞扬,金色阳光照耀下,仿佛是一尊亘古凝立的石雕。不信仰曦神的异端,却在吟唱着最虔诚的祈祷。众人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公蛟步步逼近,仿佛时光倥偬,一瞬间停滞了流逝。
“蔚蓝深处并不是无垠的虚空和冰冷,在那渺杳的地方,光芒仍将照耀……”虞佳继续唱诵。众人只觉那平静的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力量,让他们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热血直涌脑门。这是激人怒发上冲冠的力量。
公蛟又逼到近前,撤去光盾后,一头朝尾舱撞来。石坚入神地听着祈祷,仿佛这是最动人心魄的乐章,就算死亡近在咫尺,也能双眼平视,从容不迫地握着舵把。
一个身影镇定地走到震天弩前,勾动弩柄。接着像头领一样被公蛟衔走,咬死后弃尸海中。
公蛟没有过多后撤,略缓痛楚,又回头扑来。森白的獠牙在蔚蓝海水中发出冰冷的光芒,在宣示着,它是沉浮之主,这是它的领域。
“这世界并非幸福的家园,你我携手走过,仅在驿站中转……”虞佳仿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投石机却没闲着,在另两名炮手的操纵下,不间歇地轰炸两岸海岬。山川震动,落木巨石萧萧而下,却又仿佛都凝固在虞佳沉静的声音中。
弩手们前仆后继,紧紧扼守住震天弩。一个又一个,蹈死不顾。在这庄严的祈祷中,他们愿意用死亡去升华生命。
“而完成宿命的你,将抵达真正的天堂。曦神庇佑!”虞佳缓缓地放下双臂。
公蛟连杀几人后,终于忍痛不过,撤往数十丈开外。
虞佳只觉体中真气澎湃,丽日心法自行运转,全身充满力量,纵使此刻独对公蛟,也有信心一决高下。他推开了炮手,也不用瞄准,信手调准肱臂的高度。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铁弹的飞行轨迹、公蛟的下一步游动方位都清晰地计算到。仿佛铁弹、公蛟两者与他建立了神秘的联系。
众弩手一口气没喘过来,只听得肱臂呼啦声响,铁弹平飞了出去。片刻的短暂,众人却觉得永生永世般漫长,瞬息即逝的轨迹竟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