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佳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譬如用舢板……”祭师摇头道:“现在可是逆风,舢板会被吹回来的。”虞佳缄声不答,只是拿眼望着不停踱步的老人。
“将舢板划到蛟群中再引爆么?这也不失为个办法。”老岛主停下来,喃喃地道。
祭师脸色惨白,大声道:“让谁划过去?我坚决反对,西巯人的性命是曦神赐予的,没人可以这般践踏。”虞佳冷声道:“可是等蛟群追上,全船人都得完蛋。死的人会更多!”
祭师冷笑道:“死的是西巯人,你当然说得这般轻巧。”虞佳深吸一口气:“只要能挽救破浪号,战士们都会蹈死不顾的。这是他们的荣耀。”
“那么尊贵的舰长大人呢?是否也愿意?”祭师截声问道。虞佳一窒,自己能做到视死如归么?故土中的亲人朋友,忍看他葬身异域、尸骨无存么?他默然不语了。
祭师咄咄逼人道:“谁无父母,谁无妻子,不只是舰长大人的命才金贵。”
老岛主在一边冷漠地看着争吵的两人,并没有出声。
虞佳只觉老人的目光中也有鄙夷的意味,不由热血上涌,毛发挺立,上前一步道:“我会冲在最前面的。至于其他人全凭自愿。”
祭师一愣,没有想到这个东土混混竟也能慨然任事,一时间答不上话。
老岛主将手一挥:“就按舰长的意思办。虞佳,你先到甲板上去招募赶死队,相信西巯人都愿为曦神的荣光而战。”
“你怎么不到甲板上去,战士们需要祭师的指引。”老岛主下到了底舱,后面跟着阴晴不定的祭师。
“我有些话……需要同您谈谈!”祭师道。老岛主径自搬下了一箱铁弹,沉声道:“如果是敢死队的事就不必说了,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祭师沉默片刻,道:“不是这事,我要说的是火药。”老岛主直起了背,却不转过身:“你说!”
“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西巯人依靠它,迟早都能将蛟龙消灭干净。但是消灭蛟龙之后呢?力量是可怕的东西,它能腐蚀心灵,又或反过来危害西巯人自己。黑风号就是明证,它能除掉蛟龙不假,但险些也把舰船撞成碎片。”祭师缓缓道来。
老岛主额头的褶皱又深刻起来,道:“继续说下去。”
“西巯人是热爱和平的,他们仅是要把货物贩卖到大海的每个角落。一旦掌握可怕的力量,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吗?他们会发现掠夺是件无本万利的事,远比航海贸易要容易。穷兵黩武的后人会把祖辈世代糜集的心血糟蹋得一干二静。”祭师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就像在主持拜神仪式时庄严神圣,“这是一项比魔鬼还要可怕的发明。”
船舱中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老岛主叹息道:“所以我已没有资格朝拜曦神了。”祭师不再言语。人类的灵光一现,最终都是给自己刻上永久伤痕。就好比饮鸩止渴,许多时候都会甘之如饴。
“大战在即,你该到甲板上去,孩子们需要你指引。这个问题以后再探讨。”老岛主又忙碌起来。
“不会再有以后,我将去率领敢死队。请老岛主记住这个将死之人的遗言。”祭师深吸口气,答道。老岛主皱眉道:“你是祭师,这不是你分内的事情。”
祭师淡然笑道:“总要有人率领的。您是活着的神灵,士兵们将因为您而勇气百倍;而虞佳……他方才的行为证明他会是个出色的舰长。没有他的指挥,破浪号也无法猎杀公蛟。只有我去最合适。”
老岛主道:“没有你,谁主持破浪号上的拜神仪式?”
“敢死队的士兵更需要隆重的葬礼,只有我才能指引他们到达光芒永恒的地方。” 祭师躬身答道。
怒海屠龙第六章
昏暗的甬道中,一点火星明灭不定。虞佳埋头吸着烟袋,浓烟仿佛是从发梢间渗出来。
一出中舱,他就后悔了。贪图口舌之快,就把自己推上绝路,真是古往今来头号傻事。五年中,他想起当时为着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到了这蛮荒的西海,便觉得好笑,也有些不可思议。
却在刚才,他又做了一件更大的傻事,只是没有机会再来反省自嘲了。
当着老岛主面拍胸脯答应下来,此事再没有回旋余地。他仅存的自尊也允许反悔。死便死吧,反正石坚说过自己属于大海,能葬身其中,也算不枉讲武堂十年苦读。只是那繁华亲切的东土,那些魂牵梦紊的人们,再也没机会见到了。那些美好的回忆一直支撑着他,就像西巯人从往昔繁荣中寻找慰藉般。这就是他的信仰。
抖掉了烟丝,他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甲板上走去。
士兵们排成两列,神情肃穆地望着海面,蛟群正亦步亦趋地追来。甲板上并排列着八只木箱,他们都认得,这是底舱中装火药的。
“投石机无法修复,水手们很快就踩不动桨轮,蛟群会一拥而上,把我们咬成碎片。回答我,你们害不害怕?”虞佳神情平静,不大的声音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不用他说,弩手们都知道情况危急,覆灭只在弹指之间。
“我就很害怕,因为我还想活着。东土的亲人朋友,将因为我的死讯伤心不已。而在西巯岛上,你们的亲人也会一样。父母没有了儿子,妻子没有了丈夫,小孩没有了父亲,而曦神更少了一群最英勇的战士。”虞佳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海风一阵阵袭过,帆布发出了猎猎响声。不少人神情暗淡,更有甚者,怔怔流出了泪水。热血冲动的时候,他们能罔顾生死。但想到身后之事,没有人不眷念着这个人世。
虞佳面对着士兵:“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使破浪号活下来。我需要十一个人,划着四艘装满火药的舢板,到蛟群中间引爆。这十一个人都会死去,其他人因此可以活下来。这些人的父母妻儿将要伤心,但他们更会感到自豪和光荣,因为更多的人将免于痛苦。”
士兵们垂首沉思,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却充满了勇气和坚定。海风猎猎吹过,所有人都感到毛发上指的尊严在胸中涌动。
“愿意成为敢死队的,都跨前一步。”虞佳沉声喊道。
每个士兵都整齐地跨出一步,甲板被踩得山响。
“第一排从左数十一人出列。”虞佳下令道。被选中的人脸色苍白,但瞳仁中都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当勇气击败了死亡,高贵的灵魂将唱着赞歌驶向光芒永恒的地方。
落选的弩手头领喊道:“四艘舢板需要十二个人,舰长,我应该和自己的士兵同生共死。”虞佳道:“这是舰长的职责,你留下来继续指挥弩手。”
“不是西巯人,就没有这样的职责。再怎么排,敢死队也轮不到一个天朝人充当。”一直沉默的祭师在全船人震惊的时候出声了。虞佳一怔,不是早议定了么?他把自己都垫出去了,这混蛋还要跳出来搅局?愤然冷笑道:“那谁有资格?祭师大人不会有兴趣亲自带队吧?”
迎着他的目光,祭师微微一笑:“正是,只有我能为慷慨赴死的勇士作祈祷。”虞佳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你……”
“不错,”祭师截声答道,“破浪号上可以没有祭师,因为曦神每天都从东方升起。但是缺了舰长,却没人能指挥它猎杀公蛟。不会有比你更好的舰长了,虞佳。”
虞佳缓过神来,摇头道:“我率领敢死队是老岛主批准过的。没有人可以抢这差事。”祭师截声道:“命令变更了。”
虞佳望向廊道的阴暗中,老人默然颔首。
“可是……”虞佳正要辩驳,却被老人截断:“执行命令,舰长。”
虞佳目光梭巡,从老人落到祭师身上,长久的对视,终于轻叹一声退后。在祭师眼中,他看到虔诚和热烈。就像石坚望着大海时的神情。
不知如何,此刻他没有侥幸逃生的欣喜。
舢板系在船舷两壁,随着缆绳放下,平落到了海面。每只舢板装载两箱火药,由两人划桨,另一人负责点燃引线。蛟群蹑在两海里的距离,只要半炷香的工夫,双方就能遭遇。
虞佳轻叹一声,喝道:“进攻!”四只舢板并排散开,相互隔开五十丈,一往无前地撞向蛟群。海面静谧如镜,舢板划开箭矢般的凝碧,它们要将那一波横浪劈开。
祭师立在中间舢板上,风中吹来他庄严的祈祷:“信仰曦神的人,你来自大海,今又将重归大海……”破浪号上的弩手都在垂首聆听,虞佳也不例外。
海风猎猎吹动祭师的白袍,蔚蓝沉寂的世界中仿佛只有他一人的声音。有西巯人以来,他是第一个为自己做祈祷的祭师。
“……完成宿命的你,将抵达光芒永恒的地方。曦神庇佑!”祭师吟颂完毕。破浪号与舢板上的人一起和道:“曦神庇佑!”
舢板距离波涛不过数十丈,祭师弯下腰,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哧哧声中,那点火星仿佛受到不可抗拒的诱惑,拼命钻向黑色铁球上的小孔。
冲天火光在舢板驶入波涛时亮起,耀眼的金乌鸟也为之一暗。波浪与浓烟拉开了长达两海里的帷幕,遮天蔽日。蛟龙的哀号声尖锐急促,在从所未有的灾难前,它们四下逃窜。
翌日中午,破浪号又驶回到黑木群岛。石坚伤势无碍,便接替了小张。群岛上草木葱茏,风光秀丽,几日所见都是呆板的蓝色,乍看到这般景致,虞佳赏心悦目地感叹一声。
“滚回你的舰长室去,不要在老子耳边聒噪。”石坚笑骂道。虞佳笑眯眯道:“我是来视察工作的。老石,你错过了昨天那场大战,真是可惜。”
石坚嘿笑道:“听说你活劈了头蛟龙,回去又有得吹嘘的了。”虞佳满不在乎地道:“这只是桩小事,不足挂齿。那几箱火药引爆的时候才够壮观,好家伙,少说也炸死了几十头蛟龙。如果应用到陆军,攻城的时候就省事了。”
石坚沉默片刻,道:“也搭上了十二个弟兄的性命,尤其是祭师。”虞佳神情一暗:“我原以为他是个食古不化的家伙,竟也这般有血性。”
石坚摇头:“他应该是感到绝望了。”虞佳一怔:“瞎扯,他不会是因为我当了舰长,就要去殉身吧。”
石坚望着远方,字斟句酌地道:“他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