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饿死?他对朕这么好,朕怎么会让他饿死。”于是干脆把蜀郡的一座铜山赐予邓通,允许他私人铸钱。从此,“邓通钱”流通天下,成为除了皇帝之外,天下最富有的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刘恒死了之后,即位的景帝,也就是当年的皇太子老实不客气,要秋后算帐了,他下诏将邓通免官,接着又指使人告发邓通偷偷跑到境外去铸钱。皇帝要找别人的茬,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邓通倒霉了,被关进监狱拷问,将家产全部没收,还不够罚款的数目,总共欠国家数亿的债务。幸好文帝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刘嫖比较同情邓通,又送了不少钱财给邓通,但每次钱一送去,就被官吏当场接收,说是抵偿债务。邓通因此穷得家徒四壁,两袖清风,连一根发簪都没有。
长公主刘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耍了个花招,再给邓通送钱和衣物的时候,谎称是借给邓通的,如此一来,官吏也没有理由将这些钱抄走了,邓通靠着这些馈赠继续苟延残喘了一阵。这个可怜的人,曾经富甲天下,最后果然落到了不名一钱的下场,郁郁而死。那个相面人看相还真准,当然,我们宁愿相信这是司马迁编造的。
邓通在古代佞幸史上非常有名气,也被现在很多杂文家拿来当作不知廉耻的例子。其实这对邓通来说,非常不公平,因为他不过是皇权下的一个卑微的牺牲品。他为皇帝吮吸痈疮,在那时的情况下,不但是不得已,说不定还是出自一种真诚的报恩心态。他出身贫贱,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得什么宁死不辱的气节,皇帝对他好,他就要对皇帝好。虽然行为有点不堪,却没有什么可值得深责的。皇帝问他天下谁最爱自己,他回答是太子,也是一种朴素的想法。至于为此得罪了太子,并非他的本意。如果他老谋深算,也许就不会遭到那样的下场了。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同情邓通就丧失基本的是非观和立场,总得来说,邓通虽然可怜可悲,却并非丝毫不值得谴责。为什么包括丞相申屠嘉在内的士大夫都讨厌邓通呢?《史记》和《汉书》都为什么不约而同地把他写入《佞幸传》呢?因为他破坏了士大夫和皇帝之间的规则。在先秦的封建贵族社会,士大夫也讲究对君主效忠,但这种效忠是遵循一定规则的,所谓“君君臣臣”,它的意思是君主如果像个君主的样子,臣子就应该遵从臣子的职责。如果君主不像君主,那么臣子就可以不遵守臣子的职责。孔子他老人家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就是这个道理。君臣双方之间有一定的规则维系,相互之间有义务,并非下级对上级只能无条件地听从。《左传》里的晋灵公,因为随便杀人,最终被卿大夫击杀,虽然卿大夫的这种行为也被视为弑君,但《左传》叙述此事的第一句却是“晋灵公不君”,可见君主的行为不端,也必须遭到谴责。西汉虽然已经是君主专制社会,卿大夫没有挑战君主的权力,但是君主看见丞相等高官,也必须起立敬礼,这就是传统的遗存。或者可以打个比喻来说,皇帝可以要求卿大夫恪尽职守,如果卿大夫没有做到,可以将他们治罪。但皇帝不能要求卿大夫吃屎,如果这样要求卿大夫,那就是无道昏君,卿大夫也将视之为侮辱。邓通作为一个二千石的高官,虽然是因为佞幸提拔的,但却毫无廉耻到为皇帝吸脓,当然就为正统的士大夫所不容了。这完全是自降尊严和身份,这样的人一多,显然是个危险的征兆,整个卿大夫阶层都有沦落为皇帝真正奴仆的危险。同样,刘启作为皇太子,只要好好履行他本人的职责就行了,如果被逼到要为父亲吸脓,则同样是个危险的征兆,他怎么能不恨邓通呢?
有一个饶有趣味的情况是,史书上说刘恒非常廉洁。有一次想在宫中建造一座露台,都因为要花费百金(百万钱)而放弃了,他的宠姬慎夫人穿的衣服也没有长到拖地的,可见用布料非常节俭,但是他赐给邓通的钱前后多达十几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是什么使一个自奉甚薄,对宠姬也悭吝的皇帝对一个宠臣也变得如此大方呢?这恐怕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小章:第三集
上面被邓通的故事打断了一会,这里继续谈贾谊。他的牢骚主要包括以下两点:
(1) 削藩问题
(2) 良好风俗和士大夫的身份认定问题
先说第一点。他是这么阐述的:
在权力的光芒面前,任何亲情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东方齐国、楚国、吴国等诸侯国,无一不有着谋反的潜在危险。现在我们大汉之所以还能暂时保证安全,完全在于这些诸侯国的国王大多还比较年幼,权力还基本控制在汉朝派去的太傅、国相手里,等到这些王青春期一过,发育成熟,太傅和国相也大多衰老退休了,新派去的太傅、国相又缺乏根基。这些诸侯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将会像济北王和淮南王一样谋反。试问这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当皇帝?
虽然情势危急,但是,阻止这些诸侯王造反的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削藩。因为造反需要实力,诸侯王的国土越大,掌握的赋税和甲兵越多,野心就会越大。只要把诸侯王的国土削小,他们就算想造反,也会有心无力。
关于第二点,他显得更加忧虑重重。凡是秦汉之交的人,没有人不喜欢把秦朝的覆辙来说事的。贾谊对秦朝大加鞭挞,说它灭亡的原因就是商鞅留下来的后遗症。抛弃礼义廉耻,只讲利益:
秦朝人的风俗是儿子大了就必须分家,如果家里太穷没财产可分,也必须离开家庭,去别家入赘,当倒插门女婿。而秦朝的赘婿是毫无家庭地位的,社会上和政府的法律也看他们不起,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去走那步。普通百姓分家之后,如果儿子向父亲借把锄头用用,父亲会像赏赐一样,露出高高在上的神色;反过来,如果母亲向儿子借把扫帚,儿媳妇会公然辱骂,这就是家庭之间没有恩情的原因,如果父母子弟中有人犯法,还必须互相告发,否则连坐,弄得一家子骨肉也像防贼,则这个国家确实没救了。另外,现在家庭中最基本的羞耻礼仪也已经全部丧失。儿媳妇给幼子喂奶,可以公然站在公公身边,丝毫不觉得羞愧。而且这种风俗一直保留到现在,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这些话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一个国家风俗凉薄到连亲人之间也像防贼那样,那这个国家确实变成了垃圾国家。就像我们国家的文革时期,在政府的鼓励下,父子夫妻之间也经常互相揭发,不知闹出了多少凄惨的人间悲剧。而儒家一向赞同父子夫妻之间的“亲亲相隐”制度,从表面上来看,这违背了法律的公正,但比起父子夫妻反目这种对良好社会风俗所造成的危害来讲,那又好得多了。
和儒家相似,西方也有“亲亲相隐”的传统。古希腊的宗教和伦理都对儿子告发父亲这种行径表示禁止,在古罗马法中,有更多的禁止亲属之间互相告发的规定,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在他的名著《论法的精神》中明确说到:“妻子怎能告发她的丈夫呢?儿子怎能告发他的父亲呢?为了要对一种罪恶的行为进行报复,法律竞规定出一种更为罪恶的法律……为了保存风纪,反而破坏人性,而人性正是风纪的泉源。”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法学家、刑法学之父贝卡利亚在他的《论犯罪与刑罚》一书中,就明确反对有关出卖、背叛的证词,他认为,出卖和背叛这种极其无耻的行径,连一般犯罪者都看它不起,怎么能用连罪犯都对之鄙夷的行为,反过来对付犯罪呢?在这一论著的影响之下,现在西方很多国家的法律都支持“亲人互相容隐”的规则。总之,法家鼓励告奸的传统确实残害了良好的风俗,违背了人情,秦朝之很快遭到灭亡的命运,这也是原因之一。试问,作为有理想的士大夫,贾谊怎么能不对之切齿痛恨?
除此之外,最让贾谊忍受不了的,是他发现这个国家根本就没有贵族。所有的官员平时看上去高高在上,牛皮烘烘,可以作威作福,而一旦犯了罪,马上就要被捆成粽子一样塞进监狱,遭受狱吏们的打骂凌辱。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没有保持尊严的可能。因此,他建议刘恒,一定要尽快从根本上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不要只是嘴巴上说说,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如果士大夫们犯了罪,不能采取进监狱让狱吏凌辱的办法,而应该采用“礼不上大夫”的贵族传统:如果是小罪,可以让他们戴着白帽子,上结牦牛的缨子,用一个盘子装上清水,上面搁一把剑,跑到“请室”去请罪(清水表示尊崇像水一样平的法律,加剑表示君王如果愿意,自己愿意服罪自杀);如果犯了中罪,就让他们引咎辞职,等待判决,皇帝不应当派狱吏用绳子系在他们脖子上,像系狗一样;如果犯了大罪,则听到命令,就向北面跪下,自杀谢罪,皇帝不应该绑住他们斩首,而应该派使者去对他们说:“子大夫你自己有罪,我对待你算是有礼了。”如果皇帝对待士大夫有礼,士大夫也会觉得自己有地位,有尊严,有荣誉,会更加廉节自励。这样一来,朝廷就会政治一清。如果皇帝对士大夫无礼,士大夫自己也就不把自己当人,做起事来就毫无廉耻,什么坏事都敢做。这样一来,天下就会重蹈亡秦的覆辙。
应该说,贾谊的想法都是很好很好的,却迂腐不实用。汉代没有贵族很正常,因为最后一个贵族项羽已经被刘邦五马分尸了,刘邦自己就是一个地痞无赖,他身边那些功臣除了张良之外,也多是小吏和街霸出身,哪里有什么贵族传统?况且秦国宗室虽然是传统的贵族,可是自秦孝公以来就不断削夺贵族阶层的权力和地位,大力提拔有军功的地主和普通百姓,也早已不欣赏贵族。汉承秦制,贾谊这个不识相的家伙却偏偏想在汉朝寻找贵族,岂不荒谬?
再拿“削藩”的建议来说,见解是对的,可实在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