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了刑。我也正好向你请教请教,这轻伤害够不够追究刑事责任,要是一判刑,他这官儿也就当不成了。我寻思着这人也不能坏良心。听人说这个局长平常还不错,要真这样,咱就图个公正,赔几个钱算了。”陈春凤把车驶向了一条大道,路宽车少,绿树成荫的,她显然也来了好心情。
“我今儿早上给俺男人送饭时还说,先熬着吧,咱们还有个车开,好赖也比民工强吧,你过去开矿已经丢了一条腿,可不敢再出事情啦。我前天算了一卦,说我命好,背运时候会有贵人相助,可是得请一尊观音在家里供着,每天出车前烧三炷高香。保佑开车不出事、交警不找麻烦撕票罚款。”说完这句话,陈春凤的眼神就不停向车外逡巡,脸上露出惶恐神色。
严鸽注意到前方的十字路口处,叉腰立着一个面色阴沉的交警,正在向这里打量着,陈春凤急忙减慢速度,慌了神似的对严鸽说:“这新车我还没办手续,这下子麻烦惹大发了!”
就在陈春凤失神的一刹那间,从左边路口猛然蹿出一台悍马大吉普,陈春凤刹车不及,左侧车门早已被撞上,严鸽感到身体猛然前倾,脑袋几乎撞到了前边的背椅上。惊魂甫定的陈春凤还未能作出反应,只见从悍马车内跳下一个车轴汉子,几步蹿到出租车前,指着陈春凤就是一阵咆哮。
严鸽看得真切,这人戴着大号宽边墨镜,下巴突出,脖子和腮部的肌肉连为一体,虽然有镜片的遮挡,仍然使人感到两只眼睛的咄咄凶光。可就在这张脸贴近车窗的时候,突然变为了狞笑。严鸽注意到:当这个人摘下墨镜的一刹那,陈春凤的肩头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
之后的事情也发生陡然变化,那人不仅没有再找麻烦,反而向赶到车前的交警大声呵斥着什么,这家伙似乎有意在陈春凤面前抖威风,当身材魁伟的交警向他敬礼致意,挥手令陈春凤的车快走时,他竟然粗野地推了对方一把。交警站立不稳,使本来斜戴着的帽子一下子掉落在地,滚出去好远。这名交警竟出奇地恭顺,捡起帽子没有吱声,反赔着笑脸作手势让焊马通行。
壮汉得意洋洋,戴上墨镜朝陈春风打了个响指,登车扬长而去。严鸽此时本想下车,转念又克制了自己。她注意到,那台悍马车后窗玻璃上贴有“沧海市政府巨轮工地专用车”的字样。
陈春凤下了车,发现左侧门被撞了一个凹陷的坑,鲜红的漆皮也脱落了,心疼得几乎落泪。
“为啥不让他修车?!”
陈春凤咬咬牙没做声。
“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陈春凤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广眼睛,而后突然回过头说:“严老师,下一站我先送你上金岛。”
严鸽看得出来,陈春凤此时心神不定,不仅是为撞了车,肯定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便点头表示同意。她轻轻从后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陈春凤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从半岛大道驶过繁华的解放路,很快到了金岛区政府所在的同志街,这条街正处在金岛的西北隅,严鸽记得这里有一个派出所和区法院隔壁办公,便想在附近停车。远远地看到街头上围着不少人,下车走近了看,只见一个装束奇特的上访人正蹲在派出所门口打快板,脚边堆放着一个用得发黑的塑料编织袋。那人嗓门高亢,快板说得押韵合辙,并且越到后来越是情绪激愤。
竹板一打泪一串,伤心的话说一段。
我的名字张麦年,家住沧海金岛岸。
为开金矿田被占,三十三户丢饭碗。
青山挖得黑洞洞,草木不长水污染。
牛下怪胎鸡黑蛋,娃娃吃桃翻白眼。
国营矿山不景气,个人发财把钱赚。
为争坑口闹血案,刀枪炸药催泪弹。
我找乡长去理论,只为种田有碗饭。
不想他竟出恶言,一推二操轰出院。
三拳打我腰岔气,四掌扇我耳目眩。
告状你到联合国,回来还得归我管。
那人戴一顶脏兮兮的蓝绒帽子,邋遢的帽檐压住眉心,胡须多日未剃,灰白相间的乱发从中蓬出,脑后的发梢几乎垂到肩上。他上身披一件不合体的灰夹克。两腿的裤管一长一短。那人大概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只有胳膊般粗细。看到越聚越多的人群,他显得越加精神亢奋,继续打板说道:
派出所你该立案,打人伤人侵人权。
叫声法官你该管,我有铁证敢上天。
求得司法来支持,请来代理一老汉。
主证旁证调齐全,小民告官盼青天。
严鸽边听边问一旁的陈春凤,他说的老汉指谁,陈春凤附在她耳朵上说,他说的老汉是她二叔,名叫耿民,绰号“老天爷”,是岛上尽人皆知的“三杆子”,叫枪杆子、笔杆子和秤杆子。解放初剿匪反霸当过民兵模范,后来学了文化扫了盲写过剧本,“文革”受了迫害卖了十年豆腐。现在是市里老年法律协会的律师,经常代理老百姓打官司,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见官,省市领导的办公室他推门就进,遇到不平事他就告状反映,一张铁嘴得理不让人,区委书记区长也拿他没办法,这段快板八成是他给帮着编排的。
正说话间,从派出所门口走出一个矮个头宽脑门的民警,他走到张麦年面前帮助拎起塑料袋子,像碰上老熟人一样和他笑眯眯地搭话。就在这时,一辆北京吉普从派出所大门内开出,跳下来两个青年民警,架胳膊搂腰把张麦年连同编织袋子架上了汽车。不提防那袋子开了口,从里面滚落出了一本书和几个可口可乐瓶子,车上传出张麦年的呼喊:“俺的书,你们还俺的书!你们不能把俺拉到收容站,俺要告你们!”
严鸽注意到民警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封面上印有《民告官手册》字样,随手就把它抛在了门旮旯里。那个宽脑门民警向围观的群众大声吆喝:“大家注意,时间就是金钱,该干啥干啥去,有事情到派出所的,抓紧时间办理,今天上午所里要开会学习,很快就要关门啦。”
不少人散开去,严鸽随着几个人进了大门,佯装询问暂住户口申报来到了户籍室,只听见对面会议室里传出讲话的声音,大概是宽脑门民警进去时没有把门关好,讲话人略带沙哑的口音不断传出来。
“要抓紧准备,首先是卫生,翟小莉你们几个‘坤角’可要听好了,戒指、耳坠统统给我去了,只准化淡妆,不能把嘴唇抹得跟吃了臭槟榔似的。你们几个和尚也不要笑,长头发、留胡子的今天立马坚壁清野、留短剃光。档案内勤负责把学习园地布置好,让写字漂亮的抄几份心得体会,警务制度、文明用语一律上墙,我说过多少次,户籍室要放上自动取水机和一次性口杯,群众来了得有个坐的地方。”
讲话人说到这儿起了身,大概发现身后的门开着,迅速关闭了房门。严鸽在那人转身的一瞬间,认出他就是当年分局刑警队的马晓庐,不知什么原因调到这里当所长了。
关了门,声音听不清楚了,严鸽不甘心,在院子里观察了一番,蓦地看到门后刚才民警扔下的那本书,她走过去捡的时候,发现靠房门后一扇窗户洞开着,隐隐传出了里边的讲话声。
“你们不要以为新局长是扎小辫的就不在乎,要知道人家可是吃过大盘子荆芥的,在咱们市干过刑警、法医,玩过技侦、外线,读过法学研究生,在刑法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讲话被一阵哄笑打断。有人插话,“所长,不是‘造纸’,是造诣。”“废话,别自作聪明,我是有意在考你们的。”
接下去还是马晓庐的声音:“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警服一穿就风度扁扁(翩翩)的,不知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了,我正式告诉你们,从今天起要严守警容风纪,随时做好迎接新局长视察的准备,谁胆敢砸了咱金岛所的牌子,我就敲了他的饭碗!”他突然有意把声音压低了,“你们有所不知,严鸽局长不仅是咱刘市长的夫人,还是和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光屁股长大,不对,是吃一个妈的奶长大的姐弟俩……”
严鸽惊愕至极,没想到自己的正式任命还未下达,基层已经尽人皆知,而且这马晓庐对自己竟如此了如指掌,就连家庭隐私也一清二楚。
听到会议室散会的声音,严鸽才快步走出派出所大门,上了陈春凤的车子。现在轮到严鸽陷入了重重的心事,任出租车沿着金岛的环岛公路奔跑,她打开车窗,让清冷的海风灌进车内,吹打着自己的面庞。
远海处,少有的晴天使大海变得湛蓝,天空的白云像轻柔的棉絮飘动,和天际处星星点点的白帆融为了一体,由远至近的海潮,像一群欢笑的孩子列队而来,奔跑着,追逐着,在海岸边上化作了窃窃的絮语。
她眯上眼睛嗅着这熟悉的海腥味,眼前马上浮现出乳母那苍老而慈祥的面容,记起每次她到岛上来看望她时,老人总是给自己做她最爱吃的招潮蟹。她也最喜欢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老人家的怀中,闻一闻那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看一看窗户前那棵粗大的皂角树和拴在树上的那艘破旧的老木船。那里是她的童年,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部分,有多少次这种场景都那么清晰生动地浮现在她的梦中。
乳母的家就在前边不远路口,听说不久前被船生送到北京同仁医院做青光眼手术去了,这次调回沧海,以后孝敬老人家的机会也就多了。可转念一想,又多少生出了些禁忌,从刚才派出所所长的话里,分明暗示着她和孟家的特殊关系。看来船生如今在沧海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如何面对这个同乳兄弟,是她将要碰到的一个棘手难题。
时近中午,严鸽请陈春凤在路边小店吃了些便饭,告诉她要去看一家亲戚,待的时间要长一些,让陈春凤去先修一下车子。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岛内的一个小巷子。巷子内很僻静,可以听得见海边鸥鸟的鸣叫,石块铺就的道旁飘着败叶,看来好长时间没人打扫了。推推门,竟是虚掩的,她走进院落,发现屋门大开,从门缝中向院落里边看,房门倒是开着,她喊了几声,还是无人答话。她诧异着走入房间,只见满是书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