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拒礼他从来不在家中说工作。据说有一个老干部想试探巨宏奇的清廉,让人送来一箱无公害蔬菜,送菜的进不了门,只好放在门外,直到霉烂也没人动它。过节亲朋好友来送烟酒,他都以等价的物品作为回礼让人带走。家里人坐公家车按公里数给汽油钱,就是区里分给的盆花,他也照付现款。可是祸患常积于忽微,一失足造成千古恨。对巨宏奇来说,自己几十年的清明就毁在大猇峪村金矿透水事故发生的那天晚上。确切地讲,六年前的一念之差,使自己和魔鬼达成了一桩交易。从那天起,他就被人牢牢地套住,绑在了同一台战车上。他不甘心,时时企图挣扎摆脱,可如同一块白布,一旦染黑,想漂白就不那么容易了。
脑子里虽然倒海翻江地想着,巨宏奇还是行动起来,他要竭力补住这个缺口,而且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他计算了一下时间,电话通知了矿管局长黄金汉,让他把原定下午的矿山整顿会议提到上午10点半。会后饭毕,便搭出租车到银行取了钱,用预先准备的塑料袋分装成四包,装入自己常用的黑提袋,在星海公园处下了车。他在门口前后观察,视野中确实没有可疑迹象,这才戴上一顶遮阳帽,低低地压在眉心,将一副宽大的墨镜掩住半个脸,像位旅游者的模样,买票进了公园。
由于不是周末,游园的人很少。到了一点五十分,他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了梅花坞。园内寥无人迹,只听得见鸟儿的啾鸣声,向东北角的排椅上偷眼看时,只见有一条狗拴在椅角旁的大树上,那狗浑身黑如漆炭,无一根杂毛,看来是一条价格不菲的名犬。走近时,那只狗便支起令箭似的耳朵,狺狺地狂叫,用利爪扒着地面,似乎要随时扑咬过来。使他稍稍放心的是,那犬脖子上套着锁链,尽管龇牙狂吠,但无法靠近椅子的左角。
巨宏奇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过去,很快地把提包挂在椅角上,那条犬又狂怒地跃起身,几乎挣脱了链子,差一点咬住了他的裤腿。几乎在同一时刻,巨宏奇突然听到了一声爆烈的枪响,那条狗立马停止了吼叫,脑袋被打得开了瓢,血和脑浆几乎迸溅到了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伏了身子,急忙蹲在那里。
紧接着,他回过神来,像弹簧一样跃起,没命地奔跑。他千万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特别是和自己提来的八万现金躺在一起!慌乱之中,他的那顶遮阳帽也抛在了地上。
等他在许多孩子玩耍的冬青树墙边停住,才意外发现自己竟没有太大危险。停了片刻,他抑住内心的狂跳,重又返回了梅花坞。挂在椅角上的钱袋早已不翼而飞,死狗也不见了,地上竟连血迹也荡然无存,只有自己的帽子。树上的鸟儿在怒放的梅丛中上下翩飞,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周围寂静得可怕。
他只能作出这样的判断:有人正在暗中掌控着他,既要敲诈他的钱,又能随时取他的性命。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暗喻:如果自己像狗一样向人胡咬,就会遭到与这条名贵犬同样的下场!
他被这再明白不过的警告吓得心胆倶裂了,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了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而且是为了什么。
惊魂甫定,他想到了报案,因为对方太嚣张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诈一个县级干部;但对方又实在太狡诈了,一切都做得了无痕迹,并且紧紧地攥住足以使他致命的把柄!在这双重的威慑下,他只能选择生存。他开始拎起掉落的帽子,压低了身子,急速地在树丛中跑,很快接近了公园大门,用帽子扣住大半个脸,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这一切,都映入了夏中天的眼帘。
耿民吃了一碗烩菜泡馍,吃得满头大汗,顿时有了精神。他走出饭馆,松了松腰带,从文件包里拿出十年前他的政协委员证,装进上衣口袋。现在他决心要闯一闯省委办公楼。
昨天,他从捡破烂的那群村民的住处出来,就直接到了老书记周正超那里,想打听一下中央督办组的行踪。周正超在金岛任过职,又当过沧海市的市委书记,现在是省人大副主任,他家成了耿民进省城的落脚之地。耿民拎着半袋子红薯敲开周家的大门,老太太热情地招待了他,说不巧老周视察去了,接下去帮着耿民跟省政法委打电话,得知督办组的同志到了外地,很晚才能返回。耿民心里有了底,就辞谢了老太太的挽留,自己跑到车站附近的小旅社睡了一宿,天一亮就踅到了省委附近。
省委的大门煌煌大气,正是上班的点儿,一辆辆黑色轿车缓缓而入。耿民心里有些发怵,因为他看到大门一边的信访接待室,已经阻拦不少上访人员,有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还有半躺着的残疾人。几个工作人员正招呼他们走进屋里去。
细看这些人他大都认识,个别还有被称作“缠访户”的。有不少人来自下边的县乡,多是反映基层办案不公,或者干部作风恶劣的问题。他们往往会无休止地哭诉,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着冤情,并且始终坚信,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爷,能帮助他们伸冤解困。对一些基层干部他们总是信不过的,指名道姓地谩骂,发泄着他们的愤懑和不平。慢慢的这些人中间便出现了掮客,有的是因为多次重访熟谙法律条文,可以不假思索地给人提出极为老到的司法建议;有的专门提供各类信息,只要交付些费用,人们就可以在这里得到省领导和公检法三长的精确住址。当然,这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探到的,为了摸清一个官员的住址,他们甚至采取雇人接力的办法,从省委大院跟踪车辆,在必经之路的巷口处安插眼线,然后特工似的逐巷口地接替跟进,直到看着领导在院门下车,这也是能够直接跪见首长,或者能获得他们亲笔批示的绝好机会。
耿民和一般的上访者不同,这不仅在于他出众的辩才,更在于几十年风风雨雨积累起来的上访经验。凭着这些,他知道该什么时候找和怎么找,更知道该找谁,用什么说法。用时髦的说法,他就属于乡间的那种民意代表。他今天穿戴整齐,还戴了一顶时兴的瓜秧帽,帽檐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左上衣口袋内插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他夹着包,挺膛凸肚向大门里走,但哨兵还是扬起了一只手,示意老爷子到门口接待室登记。耿民微笑解释,说已经和领导约好了,哨兵年轻,一脸严肃,根本无法通融,喝令他退在一边,给身后的汽车让道。
猛然,他和门口一个穿便服的小伙子打了个照面,觉得很是眼熟。原来是他去年开省人大会时打过交道的一个武警班长、沧海老乡。
“耿大爷,你又来干什么来了?”小伙子关切地问。
“上回我来反映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根子还在黑恶势力,我有重要情况向中央来的督办组反映。你是流动哨,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领导今天到了哪里。”
“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厦,你可以到那里问一问。”
人民大厦距省委不远,十分钟不到,他已经走了进去。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女服务员谦和地向他问道:“你是参加会的吧?”耿民微微点头,“他们在几楼?”
“可能在407房。”
他走向407房门,决计敲门,却无人应答。耿民明白,不是参会的人员,里边是不会给开门的。他想了想,便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那张印有中央督办组检查严打整治工作的报纸叠好装进去,然后弓下身子,将信封从门缝向里塞,塞得剩下三分之一,就蹲在地上观察。
那封信被柚动了,耿民站起身,开始使劲儿敲门,门终于开了,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同志,留着运动式短发,显得很精干。她问他找谁。
耿民此时已听到套间里的说话声,他突然大着嗓门嚷道:“我叫耿民,有重大情况向中央打黑办反映!”女同志显然是怕他干扰了会议,跨出来一步说,“大爷,咱们先到隔壁房间说说。”并用手扶着他的胳膊很坚决地向外推,不料耿民的声音反倒更大了:“我只找中央打黑办的同志,别人谁也不说,谁是打黑办的,能不能见见我这个老基本群众?!”
耿民一喊,倒真把套间里的人惊动了,很快走出来一位老同志,瘦瘦的,头发黑白参半,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说,老同志,我是打黑办的,叫忠良,我们正在开会,能不能等一下再说。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从包内掏出一沓材料,双手托住,猛然将单腿跪下,眼泪突然从满是皱褶的眼皮下涌出。
“救救金岛吧,我可算找到你们了,金岛又回到解放前了。为了俺几万老百姓,我耿民给你们作揖了,作揖了!”说完一个劲儿弯腰鞠躬,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套间内所有开会的人,大家纷纷走了出来,省政法委书记加毅飞搀扶起耿民。
忠良说:“老耿同志,来吧,你就跟大家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我们的会先暂停一会儿。”
耿民被请进了套间,他把要反映的问题叙述了一遍。忠良惊异地发现,老人所说的内容竟与材料上的一字不差,简直是倒背如流。
“这样严重的问题,过去反映过吗?”刚才开门的那位女同志插问。
“嗐——这金岛的事情就是马蜂窝,躲还躲不及,谁敢捅哇,一到市里就给压下来了,他们上上下下连成了气,就是拖着不办,已经六年了,光省里领导就不知道批示了多少次……”
“你向当地公安机关反映过吗?”加毅飞是省委常委,也是从外地刚调到省里的干部,他对耿民说的情况显然感到很震惊,急切地问道。
耿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新来的公安局长和孟船生是吃一个娘奶长大的姐弟俩,她的男人刘玉堂和孟船生打得火热,区长巨宏奇和孟船生更是穿的连裆裤子。金岛这些年被他们一手遮天,没了王法。黑得杀人犯能当警察,犯罪头儿一抹拉脸成了乡书记。”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起来。加毅飞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静寂:“耿民同志,你反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能不能拿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