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着耳朵就跑。有一次干银冷不防在他屁股后点了一个二踢脚,随着炮响,干贵就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还特别害怕红颜色,一见红颜色,他就赶紧捂着双眼;如果是看见鲜血,他就立马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四肢抽搐,呼吸困难。有人说这叫血晕,也有人说叫恐红症,或者叫色过敏。
干银干贵同年同月同日生已属奇迹。到了18岁的时候,他们又同时被同一根绳子捆到了水北县城师管会。民国时候的师管会,就好像现在的武装部,管征集兵役,管筹办粮秣。当然,到了国民党快不行的时候,就征不来兵了,师管会的人只好带上绳子到乡里去抓,叫抓壮丁。
这是1947年7月间的事。师管会先抓住干银,然后到处找干贵。干贵的妈周三娥正在磨房里套磨,坐在面箱子头起的高凳子上,两只小脚蹬着“脚打罗”,咣当咣当咣当……师管会的人来到磨房问她,你娃儿上哪儿去啦?她说:“上山砍柴去了。”“天都晌午了还不回来?”“带3天干粮哩。”师管会的人看她一边回答,脚打罗却蹬得格外的响、格外的利落,而且节奏很凌乱,就起了疑心,伸头朝面箱子里望了望。这一望就望见了干贵,他弓着背趴在面箱子里,罗下的面撒了他一身,可惜太薄,盖不住他。
师管会就把干贵给捆了。周三娥扑上扑下地哭,说:“你们不能抓我的娃呀!我娃胆小哇!枪一响就把他吓死了哇……”
师管会的人一脚就把她踢了个坐墩子。
那时李病吾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医生了,跟师管会的人和保长都认识,出来说情道:“你们抓他算闲抓!这娃儿是血晕症,见血就晕过去了,咋扛枪打仗哩?放了他吧。”师管会的人说:“李六先儿,你少管闲事。管他能打仗不能打仗,我们只管凑个数。”他们翻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李二槐,接着说:“城南几个保,年轻人都抓完了,六十多岁的人都抓去顶数哩。”
李二槐那年64岁,他不信,就说:“胡球说哩!抓去当爷养啊?”谁知不到两个月,师管会真个来抓他来了(见《树怪人妖》)。
干银和干贵被师管会送到了68军。68军发给他们一身黄军装,一杆中正式步枪。他们刚学会压子弹、扣扳机,陈赓就把水北城包围了。
干银和干贵就趴在西城门外的壕沟里,打仗。干贵抱住枪浑身发抖。班长踢了他一脚。干银说:“老总,你别打他,他从小就害怕放炮。”班长说:“这是枪,又不是炮。”干银说:“枪不是比炮还响吗?”班长说:“把耳朵眼儿塞住!”说罢就从地上抠了一疙瘩泥巴,塞到干贵耳朵里,用大拇指顶住一拧,湿泥巴就拧进了耳朵眼儿里,憋得耳朵眼儿生疼。世界一下子就无声无息了。
干银又说:“班长,他还有血晕症。”
班长说:“啥鸡巴血晕症?”
干银说:“就是怕血,看见血就晕倒了。”
班长说:“这好办,一会儿你把眼睛闭上,八路冲锋的时候,人群密匝匝的,不用瞄准,你闭着眼只管放枪。”
后来八路军就开始冲锋了。枪声大作,像几万串鞭炮在一齐燃放。干贵虽然耳朵被泥巴焊实了,但听着枪声还是比鞭炮响得多。他双手抱着头,扎到地上,撅着屁股发抖。后来八路军的冲锋被打下去了,班长来给大家补充子弹,一看,干贵的子弹竟一颗也没打出去。班长大怒,解下武装带就朝干贵头上抽。并说要报告连长,按临阵脱逃罪给毙了。干银连忙求情,说:“班长,这是我兄弟,抓我们来的时候,家里就说他胆小,不能打仗,可是师管会非要抓他。请你高抬贵手,反正这一段阵地交给我兄弟俩了,我们保证不让八路从我们这里突破就是了。”班长就息了怒,说:“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他。不过,这段儿阵地要是垮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八路军又开始进攻的时候,干银就光让干贵趴在地上压子弹,他自己光管往外射击。
后来,两个人就都死了。干银是被子弹射中前额死的,干贵是看见干银前额的血后吓死的。
3天以后,李干银的尸体被家人在城西找到。他的左手上有个金钱痣,所以好认。找到时,他的胸部以下都被狗吃了,拉回家后,家里用滚水烫了4升高粱面,捏了一个身子给他安上。而李干贵的尸体却找不到,最后拉了一个面目全非、没了双臂的疑似尸体回家。周三娥说这不是干贵,干贵的脖子里戴了一个银佛爷,可是这个人没有。人们劝她说:“战壕里死人多得很,好点的衣服鞋袜都叫要饭的剥走了,脖子里的银佛爷哪能保得住?”就疑疑惑惑地把那具尸体埋到了哎哦庙旁的荒地里。然而,这没妨碍周三娥的悲哀和哭泣,她几次哭昏在那座坟上。
水北战役以后,水北地区就成了解放区。第二年(1948年)11月,周三娥收到了一封信,让她又哭了一场。不是伤心,是高兴的。信是儿子寄来的。干贵没死!
母亲大人敬启:
儿自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后,至今已一年零三个月矣!一年多来,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可是山高水远,儿又不认得字,所以不能问候母亲,不能告儿行踪,致使母亲为儿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万望母亲原谅儿不孝之罪。
一年前,儿在水北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遂参加了伟大的解放军。解放军知道儿是被抓壮丁抓去的,待儿特别亲。教导员亲自教儿识字。儿现在已认识500多个字了。这封信就是儿自己写的,不过错别字太多,让教导员修改后才寄给您。
妈妈,解放军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到这个大家庭后,经过多次忆苦思甜,经过无数次的政治学习和阶级教育,儿的阶级觉悟已大大提高。我现在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孩了,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了,打仗时,同志们都说我很勇敢。哦,对了,妈妈,我已经参加过大小9次战斗了,亲手消灭了7个敌人,上级给儿记二等功。儿已不是从前那个看见放炮仗就捂耳朵的胆小鬼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见血就晕倒的懦夫了。儿是一个愿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
妈妈,儿现在正在某地休整待命,一场大仗马上就要开始了,儿为革命立功的机会就要到了。妈妈,请您等着儿子立功的好消息吧!
哦,对了,妈妈,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不知他家里知道否。若不知,对他们说别让等了,童养媳也让人家改嫁吧。唉!他是为国民党反动派战死的,多不值啊!
望妈妈保重身体,等全中国彻底解放后,儿再回来孝敬母亲。
此致
敬礼
敬禀者:不孝男李干贵
1948年10月27日
周三娥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11月21日,儿子信上说的那场大仗其实已经开始半个多月了,就是著名的淮海战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
淮海战役结束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阴历正月十五过罢不久的一天晚上,刷了锅,喂完牲口,周三娥站在门口向东方凝望。这是她的习惯,一有空她就朝东方凝望。她知道儿子就在那个方向,她想儿子。东边没有山,是一道峦,叫大东峦,几十里长,一直通到水北县城的西边,说是水北的龙脉。往东望去,这道峦就成了怪屯的东方地平线。这晚是个阴天,但云层不厚。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被不甚厚的云层遮着,就像幕后打出的投光灯。这样,就把大东峦烘托出来了,峦上的几块岩石,几棵小树,都剪纸似的贴在晕黄晕黄的幕布上。
周三娥把牵肠挂肚的思念也贴在那幕布上。她幻想着儿子会从那幕布后面、从大东峦的天际处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下大东峦,走过月牙桥,走过牛爷坟和哎哦庙,走进村子,走进家门,走进她的怀抱……
后来,也许是月亮升高的缘故,也许是云层变薄的缘故,大东峦和峦上的石头、小树,不再是平面的剪影,而是显出立体感来了,只是梦幻般的朦胧。就在这时,在周三娥凝望的视线里,出现了几匹快马。快马自北向南疾驰,马背上的人戴着军帽,扎着武装带,身后背着大刀,肩上挎着长枪,手里挥着马鞭。马如蛟龙,人似天将。快马过后,紧接着是大队的人马,分几路纵队向南开进。队伍里的人都扛着枪,背着背包。这显然是一支军队。不断有快马从队伍旁边驰过,可能是传令兵。有人跳到路边挥手讲话,肯定是军官。四个人抬一挺机枪走了过去。一队骑兵走了过去。炮兵部队过来了。6匹马拉一架大炮。大炮陷到沟里了,许多人跑过来推。拉炮的马昂首长嘶……
周三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部队。这是国民党部队呢,还是解放军呢?还有一点儿叫她不解的是,大东峦离村上只有里把地,平常在峦上干活,老虎钯子碰着石头在村上都能听见,可是今晚那么多人从峦上过,那么多战马昂首嘶鸣,咋就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呢?她四下看了看,看见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站了许多人,都在屏声静气地向东峦张望。她知道,她的疑问也埋在怪屯所有人的心里。
这支部队过了大半夜,一直到鸡子叫时才过完。第二天早上,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大东峦跑去。他们都想看看昨晚过部队的痕迹,看看自己的庄稼被踩坏没有。
可是整个岗上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的脚印,没有马的蹄花,也没有炮车的轮迹。峦上的草一棵也没被踩倒,峦上的庄稼一株也没被踏歪。
隔了一天,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二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淮海大战结束后,儿所在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即奉命南进。昨夜大军经过家乡大东峦,儿多想回家看看妈妈呀!可是儿不能!儿是革命战士,儿要奔赴战场。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穷人求解放,儿要为天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