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给我买馍吃去了,让我站这儿等着。”
“等多大时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还站那儿去,要不我妈来了找不着我。”
爹不再说话。他掏给那娃一个馍,把他抱起来,又向那树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紧,身上有些发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坠子,望一眼那娃,无声地走出草庵,顺着大路向西走去。她也无声地跟在身后。父女俩都不时地扭回头,望一眼站在路边等妈妈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妈会来找他吗?”她问。
“不会啦!他妈把他扔啦!唉,可怜的娃!”
父女俩都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那娃。那娃一动不动,像立在路边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说要给我拾个哥哥的吗?”她说,又是那样定定地望着爹的脸,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应。
爹没说中,也没说不,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厚。她转身就跑过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们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沟里,骨头怕也沤朽了。
月光融融,照着稻垛,照着稻垛周围或坐或躺的人们。低回缠绵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宁静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场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盘雕塑。十八板过后,弦子转了调,脚梆的节奏散漫了。那瞎子将头猛地一昂,一声雄浑悲怆的叫板扯颤了融融月辉,那盘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阵晃动……
蓝天上,两只白鹤比翼飞,
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鹤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鹤妞心中一酸。这位瞎子的后韵极其像哥,只不过比哥的嗓音更嘶哑,发声恨勃勃的,像咬着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鹤在悲哀而绝望地凄鸣。她不由得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对可怜的白鹤多像她跟哥呀……
从那总是飘着几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飞下两只白鹤——不,那不是白鹤,是穿着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着行李卷,用一根棍牵着哥;哥背着坠子和脚梆,凭着敏锐的听力和记忆,紧紧地踏着妹的脚窝。爹死后,他们无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赶出去,然后拿她给自己的儿子换媳妇。她不,抱着没眼的哥哭。15岁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脚板和弦子,还有爹教的两肋巴段子,领上妹,离开了家乡。他们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四海为家,像云游的白鹤。
“哥,咱们结婚吧。”那天翻过卧龙山后,晚上睡到一间草屋里,她说。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岁着哩。”
“我叔逼着给他换媳妇的时候,我才13岁着呢。”
哥不言语,把她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个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撑着,不让她贴近。
“哥,你不喜欢我,我长得丑。”
“喜欢。不丑。”
“真丑,脸烂完了,你瞅不见。”
“我能瞅见。我看见你——
杏子眼儿,
柳叶眉儿,
脸蛋赛似鸡蛋二层皮儿,
南京官粉净了面,
红丢丢胭脂抹嘴唇儿。
好似九天仙女临凡世,
月里嫦娥下了云儿……”
“你骗我!你骗我!”
“我不骗你,鹤,在哥眼里,你是世界上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那你为啥不想跟我结婚呢?”
“等你长到18岁。那时,爹在阴间会高兴的。”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问:“哥,咋着才算结婚呢?”她15岁了,还有许多朦胧;哥18岁了,肯定什么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过身子去了,骂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后低声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鲜花初放他来采,
采去鲜花无影踪……
哥忽地翻转身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躲得远远的,赌咒说:“谁再说话是个狗!”
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那个白鹤——
为寻伴侣哀哀地叫哇,
一声一泪绕天飞。
叫罢了南,叫罢了北,
叫罢了东,叫罢了西,
叫罢了深山叫平地,
月初叫到月末尾,
年头叫到年除夕,
叫秃了尾巴叫丹了顶,
叫哑了喉咙叫破了嘴。
一十二载天天叫哇,
一十二载无有消息!
尊声老少爷儿们你们心肠好,
可知那枪打的白鹤落在哪里?
是死是活报于我,
瞎眼的白鹤我作大揖!
流罢一通寻鹤泪,
咱书归苏三唱正曲……
啊!他是哥!哥没有死,他在到处寻找自己啊!鹤妞猛地站起来,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泪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哥!”
“你是……”
“我是鹤!”
“你是……鹤?鹤!鹤!我的妹呀!”哥啜泣起来。
“我的哥呀!”鹤妞哭得更伤心。
“鹤,你成家了吗?”
“成了,哥。”
“过得好吧?”
“好。”
“哥来跟你认个亲戚。”
“不,妹要跟哥去。”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过,哥知道你过得好就放心了。”
“哥,我已经成了5个家,过了5个男人。你嫌妹丑了吧?”
“不,妹不丑,没眼的哥看得见。”
“不嫌丑,妹就还跟哥去,给哥牵棍引路,摇板配曲……”
“不,妹,傻妞!你男人会不依你。”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只有瞎哥看见丑妹长得好,世界上只有丑妹爱瞎哥。哥,妹的路已经走绝了,你今晚要不来,妹今夜就打算到黄泉路上去找哥……”
这天夜里,李长范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鹤妞给两个孩子穿好衣裳,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上学路上。然后走进里间,将婆婆扶起,用梳子给婆婆细心地梳头。她每天都给婆婆梳头。婆婆平常别着一根竹簪子。现在,鹤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来,悄悄地扔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簪别在婆婆头上。
“妈,我要走了。”她说。
“嗯,忙去吧。”婆婆说,“天热,5九贰早些儿收工回来。”
鹤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话给婆婆说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这打击。
她从婆婆屋里出来,走到正间,对着那巨大的穿衣镜梳理自己的头发。二十多年没照镜子了,她也嫌自己丑,不愿照。小时曾恨死了那个发明镜子的人。梳头时总是那么一挂拉就算了。可是今天,却在镜子里仔仔细细、大大方方地端详自己,打扮自己。这穿衣镜真好,穿上白涤良布衫一照,从头到脚都照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白鹤,她很想变成一只白鹤在天上飞。
天快晌午的时候,李长范回来了。汽车熄了火,进屋一看,鹤妞已经走了。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同时又有点空落落的。唉,结婚的时候没有正式登记,离婚的时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烦,河南到河北——两省了。
“长范,你过来!”妈喊他。他走进里间,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说:“娃,你看,这不是那年我送给救你那个妞的簪子吗?你媳妇原来就是救你的那个妞啊!我说她心眼儿恁好哩!以后你可要好好心疼着她!”
李长范接过银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边。向北一望,只见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晃动着两个白点,像两片白色的云。两个白点顺着山坡往卧龙山上移动。突然,两个白点竟真的像两片云一样,从苍苍的山坡上飘了起来,飘到了蓝色的天幕上。再看时,哪儿是两片云?而是两只鹤,翩翩地在天上飞,一飞一飞就飞过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边。
站在李长范家门口一起望着那鹤的,还有雷大妮儿。她惊奇极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鹤呢?莫非两个人成仙了吗?或者两个人本来就是仙?她突然就对鹤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么?死了12年了,怎么又跑出来了?她就跑到狼洞沟里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坟,荒草萋萋,从坟顶正中炸开一个洞,洞呈梅花状,并有金色的花蕊,是从坟墓深处射出的一支金箭花。
村上的人听说后都来观看,无不骇然。此事就越传越远,水北日报、水北电视台的记者们也来采访(后来均未报道)。再后来地区科委和文明办的人也来调查。为弄清真相,就把坟墓扒开了,发现是座空墓。又向各乡发出通知,寻找一个瞎男、一个丑女两个江湖艺人。但始终没有找到。政府无法,只好任这迷信到处传播。
如果没有其他隐情,此事为真的话,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间人变狼之后,又一个人变兽的奇事。
半年以后,在卧龙山南面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现了一个架着双拐的瘸子,常常伫着独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梁。他就是李长范。他跟鹤妞离婚不到10天,就跟谷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夜里在床上恋着他,白天在驾驶室里恋着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没人伺候,不几天便死了。两个孩子饿得黄皮寡瘦。李长范也感体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终于把大东风开到了沟里。那姑娘没等他解开腿上的石膏绷带,就跟他说了拜拜。他望着那山梁,望着那山梁上飘着的云朵,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
第二十一章 侠骡
怪屯人淳厚善良,这从以上的灵异事件中可以看出来,那么多的当事人,基本都是好人。可是从怪屯移居别处的人,却善者无多,其中不乏大恶。真让人有淮南淮北之慨。比如李道范,就是个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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