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是一个克我的人。
这是和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落草的人。
这是我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一个至亲的人。
这是一个一直在暗处扮演我的人……
我找到了他。
他正是周德西,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地道的浙江农民。
他好像很木讷,不爱说话。虽然礼节都做到了,但是他内心对我毫无亲近之意。
他已经改了名字,那个老客姓张。他似乎与东北那个姓周的人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娶了妻成了家。
他操一口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他娶了一个很丑的老婆,同样操一口当地方言。他们生了几个更丑的孩子,都是操一口当地方言。
我觉得我跟他已经有一种无法跨越的隔阂……
而且,周德西似乎不是那个扮演我的人。虽然他和我是双胞胎,但是他跟我并不十分像,还不如曹景记像我。他的脸也不白。
我没告诉他我来干什么,也没跟他提起那个冒充我的人。我只说母亲让我来看看他。
我给他留下一些钱,当天就走了。
他并没有怎么挽留我,他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当时是午后,四周是连绵的山,开满了白色的茶花。
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一惊,愣愣地看他。
他说:“我一岁到这里,直到现在,从没有走出过尤溪镇。”
说完他转头就走了。我像木头一样傻傻站在那里。
返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德西最后那两句话。我觉得他那木讷和寡言是一种更阴险的假象。
在火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张天戌都呆在一间黑房子里,那房子狭小得就像母亲的子宫。他突然把脸皮撕掉了,原来他的长相是面具。他阴冷地看着我,操一口东北话说:“这辈子我还要跟你同归于尽!”……
六、好人好事
我伸手抚摸镜子里的我
镜子里的我却伸出腿
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退货
店的老板说——
我的镜子完整无缺呀
—— 汤迥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标题是:恐怖作家智斗恐怖分子。
文章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近日到某市组稿。这天晚上,他跟几个当地的作家去酒吧,喝了很多酒,凌晨两点多才回宾馆。那酒吧就在他住的宾馆附近,他步行朝回走。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他突然看见路边楼房的阴影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出于职业敏感,他立即走过去。那个人迅速离开了。他看见那个人刚才站过的地方,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的门已经被铁器撬坏。他想起大街上贴的一个通缉令,通缉一个用火药炸小学校导致三死六伤的在逃犯。偷面包的人会是什么人?他判断,一个乞丐,二是在逃犯。而乞丐挖门撬锁的可能性不大。他警觉起来,立即追上去。那个人发现有人跟踪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恐怖作家越发感到他不对头,撒腿就追,终于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把他追上。那家伙和通缉令上的人很像!两个人撕打起来。虽然那个人体重有90公斤,但是恐怖作家服役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三下五除二把那家伙制服。公安赶到后,把那个人带回去讯问——他正是那个炸小学校的罪犯。他除了这三条命案,还有其它一些恐怖活动。他如同丧家之犬,藏在下水道里,半夜出来找吃的……
——我看了这篇报道后,觉得很像一个拙劣的电影:一个长得很像英雄的英雄,唏哩哗啦就把一个长得很像坏人的坏人制服……
马上又有一个记者找到我工作的编辑部,问当时的情况。
我很尴尬,那不是我干的呀。别说90公斤,就是60公斤我能不能抓住还说不准。
我很想澄清这事情,但是,我知道跟谁都解释不清楚。
只要我一说那个人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冒充我的人,但是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这肯定就成了爆炸新闻——我和他就成了真假美猴王了——红着眼找新闻的大小媒体立即就会把我围得水泄不通,弄不好《泰晤士报》都会来人。
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也许牵动的不仅仅是媒体,弄不好还要惊动公安局,甚至中国科学院……
别说那么多媒体,就是面对一家,我也解释不清楚。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别想写恐怖故事啦。
干脆,我顺水推舟,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我就不辩解,我就含糊其辞。我想,反正是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但愿我的谎言能对改变这个社会的风气产生一些功效。
几天后,我又看到一则报道:著名诗人汤迥,最近心脏突发心力衰竭,生命垂危。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三次心力衰竭大吐血的经历。汤迥无业,他妻子也下岗了,穷困潦倒,根本无法支付那像天文数字的住院医疗费。他像啼血的荆棘鸟,带病创作三千行的长诗《歌王》,想靠稿费挣脱困境,终因数月劳累心衰三度,连续咯血多日。看他的心脏照片,那扩充的心脏大得几乎要压住半个肺部。有一张文学报纸呼吁读者为诗人汤迥募捐,但是效果甚微。昨日,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为汤迥送去了8万元人民币的捐款,差不多是给汤迥送去了第二次生命。他的名字叫周德东……
我早听过汤迥的名字,我相信很多读者都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想到他混得这么惨。如果早知道,尽管我不可能一次给他那么多钱,但我总会帮助他。
很快我见到又有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周德东最近宣称他的书将全部使用环保纸……
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比如媒体记者。随着他不断干好事,找我的记者也渐渐多起来,简直乱了套。而那些记者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周老师,上次您说把照片寄给我,怎么没收到?
周老师,上次采访您,还有个细节不清楚,就是您服役到底是几年?还有,我一直要去您那里给您拍照,您总说没时间,我们老总急了,只好不发照片只发稿子了……
周老师,照片……
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些纸媒体上没见过一次他的照片。很多电话都是围绕照片的事情。
他永远不想让我看见他?
我想起那个老套的鬼故事:一个瓦刀脸的女人抱一个婴儿到照相馆照相,要拍母子合影。那婴儿一直哭,怎么逗都逗不好。那女人狠狠训斥他……摄影师把照片洗出来之后,发现照片上只有一个孩子,根本没有那个抱他的瓦刀脸女人……
难道,这个一直出没于暗处的他是一个幻象?
难道他根本就不存在?
难道他不敢拍照片?
之后,我不断听说我又干了什么好事。我越来越完美,越无缺。采访我的媒体也越来越密集——我越来越疲惫。
我想他是在害我。
我十分清楚一个道理,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师父是谁,他不让说。虽然他这个徒弟的水平中上,可他是绝顶高手。)千万不要让别人崇拜你。多一个人崇拜你,你就多一分孤独。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崇拜你,那你就完蛋了,因为你成了太阳,没有人接近太阳,否则就会成为太阳的祭祀品。而偶像实际上都是假象。人与人没有大的差异,你是一个假象,你也不敢接近任何人。最后,你就成了丧家之犬,最后你就藏在了下水道里。
但是我师父也告戒我——所有的偶像都是害人精。一群人的偶像,就是给这个人群带来灾难的人;一个国家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的人;整个人类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地球带来灾难的人。
现在,他让我渐渐变成偶像。他要把我赶到下水道去。
现在,他要渐渐变成偶像,我预感,终于有一天他要带来巨大灾祸。
现在说说细节问题。
我最想不通的是——我估计也是你们最想不通的是——他的电话号为什么是我的电话号?来了电话是他接还是我接?
为此,我做了一个实验:我整整一个月不用我办公室的电话,不打,也不接。可是,交费的时候,我发现还是有电话费,尽管不多。
我看了看电话单,都是我下班以后到深夜之间通的话。
我的头皮都麻了——他就在我的身边?
七、似幻非幻
我梦见死神的列车,冒着白烟,
车上装满老人、青年、妇女和儿童,
个个容光焕发,叽叽喳喳。
一个红脸膛的老汉正向大伙讲述
他被卡车碾死的故事,
孩子们欢快地从车厢这头跑到那头。
死神剃个光头,眼露喜色,
抽着烟斗,专注驾车。
我大声问:你们这是去哪?
死人们兴高采烈地回答:
我们去乌有之乡。
—— 张志
有一所大学,成立一个新绿文学社,他们办了一份内部文学报,叫《新绿》,有六七个社员,他们邀请我座谈。
圆桌,大家坐一圈。外面下雨了。雷声轰隆隆滚动。
有个学生问我:“在您的生活中,有没有出现过很可怕的事?我指那种玄乎乎的事情。”
我:“有。不过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谜底。”接着我又补充道:“都有对付的办法。”
接着,我讲起了最近我身边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我是个作家,我不知不觉已经渲染得比实际更恐怖。最后,我说:“不过,我一定会查清是怎么回事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微微地笑着。
一个学生问:“周老师,您怎么看待超自然的东西?”
我说:“有些事我们永远整不明白。比如,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整不明白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整不明白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远整不明白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