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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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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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印象不太协调。脸上处处留着未剃干净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线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从窗口射进来的山地阳光,似乎和天吾平时看惯的阳光的成分有点不同。

“有劳你远道而来,十分抱歉。”此人的语调带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是长期面对不特定的多数听众的人讲话的方式,所讲的恐怕还是很有逻辑性的内容。“因为事出无奈,我很难离开此地,所以只得请你屈尊驾临了。”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天吾答道,并且报上姓名。为自己没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对方说,“我也没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问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师。连亲生女儿不知为何也叫我老师。”

“字是怎么写的?”

“我这姓氏很少,难得一见。绘里,你把字写给他看。”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了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savages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他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在这项计划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的部分。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而已。其他部分,则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与。”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本就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声?”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有一个: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世人。”

过了片刻,老师凝视着天吾的面庞,说:“就是说你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动机。某种既非金钱也非名声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计划。如果在某个阶段真相败露,毫无疑问会成为丑闻,会受到世间非难的恐怕不只是你们两个。绘里的人生也许会在十七岁时便遭受致命的伤害。就这项计划而言,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一点。”

“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天吾点头赞同,“您说得完全正确。”

一双漆黑的浓眉的间隔缩短了大概一厘米。“尽管如此,尽管结果可能会让绘里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是希望由自己动笔改写《空气蛹》?”

“刚才我告诉过您,这种愿望来自理性和常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说,也想尽量保护绘里。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危及她。因为那么做就是说谎。”

“难怪如此。”老师说,然后仿佛要为论题分段,咳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你好像

是个诚实的人。”

“至少我希望尽力做一个率真的人。”

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眺望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变成自信家。是这样吗?”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

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静思片刻,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发言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肯定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人。”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仿佛发现了细小的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处,“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又是经过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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