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擦黑,帮忙的人才陆续回来。等到大家吃完饭,又帮着收拾好碗筷,玉篱发觉自己的父亲还没回来。一问,才有人说是,回来了,先回家去了。玉篱心里沉沉的,也顾不得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忙忙赶回家。
一进门,妈妈蹲在水池边打理才捞到的死鱼。爸爸则披了件大冬天才穿的大棉衣坐在堂屋里一言不发。见玉篱回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吃饭没有?”
“吃了,我去下碗热面,您和妈将就吃点。”
玉篱爸点点头。等到面端上来,和玉篱妈却都只喝了几口汤,就再没动。
玉篱低头不语,从灶房打来烧好的热水,装足了大半脚盆,端到父亲脚边,让父亲把一双脚放在盆里好好泡泡。又去找了药来,看着父亲吃下去,一颗心才平稳了些。
“我和双平说说,明天让立明哥帮我们看下鱼塘。明天我跟妈和您先一起去医院看看腿。”
立明是双平的丈夫。玉篱在王家的时候,听到双平让立明留在娘家,明天帮七爸一起收拾鱼塘。玉篱爸却不赞同。
“人家也忙,不好再麻烦。我的腿我心里有数,没什么事。”
玉篱妈噌地站起来,
“他家可不是平常人敢托付的!说不好就把命都搭出去!”
玉篱爸摇头,“人家也是好心。他家不是也遭了殃。”
“他家是遭殃。他家双平是嫁出去的,三平才上初中,就是一年不出鱼,也关不了大事。咱们呢?咱们……”
玉篱妈看看玉篱,欲言又止。红着眼睛偏开了头。
玉家三口默坐在堂屋里。王七和王七婶径自到了玉家堂屋里。才进门,牛高马大的王七就要给玉篱爸下拜赔罪。双眼绯红,看出来又喝酒了。玉篱妈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出去,玉篱爸赶紧喊玉篱:“快把你七爸拉着!这是什么话?”
玉篱赶紧上前拉住。
王七婶看看一脸寒冰走出去的玉篱妈,说话越发大声,“别拉他!该他拜!一天到晚心里就惦记那点猫尿!这鱼都死了,说是心疼,又喝上!也是我有罪啊,我鬼迷心窍就给他买了酒……”
“……我这是什么命?摊上这么个人。以前穷死饿死的时候,除了你们还有谁多看一眼?!死了大平不说,日子刚好过点,害自家不算,还要把玉兄弟家搭上!我做了什么孽?!要和你造这些孽,还不完的债……”
说着就对一旁呆立不动的丈夫又撕又扯,哭开了来。
玉篱妈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终究转身回了屋。
“小辈子也在,快别这么闹了。事情都摆在了眼前,不摊上也摊上了。我们家认命。我就不信他老天爷不长眼,我玉家倒霉一时,还能倒霉一辈子!”
王七婶住了声,吸了吸鼻子。从兜里取出个裹紧了的红色塑料袋。细细打开来,里面装了新新旧旧大小几叠钱。
“妹妹,废话我也不多说。说了也算是空口无凭。你和玉兄弟平常的难处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是今天卖的鱼钱,一共卖了两万多,都在这里。你们先舀着。”
玉篱妈一阵诧异,随后叹了口气,把钱推了回去。
“今天的鱼,也有你家的一份儿。我们说什么都不能把你家那份儿占了。虽则我家比你家难,你家的钱也是血汗钱。我要舀了,夜里睡不着。”
两人推推搡搡,最后还是玉篱爸起身好说歹说将王家两口送了回去。最后玉篱家得了一万八千块卖鱼钱。
玉篱妈舀着这一万八千块钱,泪水涟涟。自家本该净赚四五万的一塘子鱼,到头来只连本带利舀回这点钱。虽然不用交承包费,可是鱼饲料,鱼苗钱一算下来,自家还得倒贴!
、第四章噩耗(一)
下过雨的天空清明透澈。一轮月牙挂在天边。
玉篱侧身看着窗外,虽然腰酸背痛,可是睡意全无。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家里的积蓄虽然自己不知道明确的数目,可是从父母的言谈里能听出,大概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如今家里还得给塘子里贴钱。死了这么多鱼,还得再买鱼苗放下去。这个季节的鱼苗多是半大的,要比年初的小苗贵得多……再说,父亲的腿,还没好全就又是下水又是卖鱼,怕的是病又加重……想到父亲的腿,玉篱的心不由又揪紧。
暗自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先送父亲去医院检查。
鸡鸣时,玉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昨天忙乱的情景窜进脑海里。玉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起身到灶房先给父亲熬上药,然后烧水做饭。不一会儿,玉篱妈也进了灶房。看到桌上玉篱已经准备好的药和温水,招呼了一声就端上又回了房。
玉篱的心提了起来。跟在母亲身后去了房里,看见父亲恹恹地靠在床头,面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白白的。玉篱妈自责着:“后半夜睡死了,你爸发烧也不知道。”
烦心焦心事垒一堆,又忙乱了一天,能不累吗?玉篱不忍多看妈妈憔悴的脸,走过去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温度计。
“您也累。还是把我爸送去医院吧。”
玉篱妈点头。服侍玉篱爸吃完药,取出温度计一看,都40度了!母女俩慌得赶紧把迷迷糊糊的玉篱爸从床上拖起来,出门喊了斜对门陈家的电三轮来,就往城里赶。
县一医院是本地最好的医院。去年玉篱爸第一次住进来时,家里还小有积蓄,宽宽松松地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请了专家会诊,好得差不多了才出的院。本来只要在家好好休养个三两月就好全,奈何到了年底该是清塘的时候。玉篱家除了玉篱爸没有多余的男劳力,依照玉篱爸好强的性格,当然一马当先下了水。一池鱼清下来算是几年来的大丰收,玉篱爸的腿伤却反复了。可这次,玉篱爸死活不去大医院,先是在大小诊所绵绵缠缠拖了快半年,玉篱妈眼看着实在不是事,死活硬逼着才又去了县医院。这次的情况却比上次还遭,整整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临出院医生还千叮万嘱不能再出意外。
玉篱想到这些,心里又是一阵阵揪心地痛。为什么自己不是男孩子?为什么自己这么无用?如果是那样的话,父亲的腿伤早就养好,也不用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受罪。家里的钱也不会流水一样地花出去……房间的门推开,一个小护士走进来。看了看床上依旧迷迷糊糊的病人,见只有玉篱一个人在病房里,问道:
“你妈妈呢?”
“她出去了……”
“还没吃早饭吧?等你妈妈回来,让她去趟办公室。”
小护士已经对玉篱很是熟悉,说完又对玉篱笑笑,眼里满是同情。
玉篱坐不住,跑到住院部楼下,在门口截住了母亲,母女俩一起去了张医生的办公室。这次来,张医生没有像上次一样大声责怪玉篱家为什么不看好玉篱爸,为什么不好好养伤。张医生看了看玉篱手里的一小袋小包子,平静地说道,“还没吃饭吧。其实吃了来也一样。病人现在一直用着药,情况还算稳定。”
玉篱妈说话有些哽咽,
“张医生,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麻烦您给他用最好的药。我们只求医好他,钱的事,不用担心!”
张医生皱起了眉头,说话的音调提了起来,“钱,钱,钱。你们瞧着,我眼里就只有钱是不是?不过摔断了腿,已经接好,养得差不多了才出的院,我就想不明白怎么又恶化成这样?!第一次出院的时候就说得清清楚楚,‘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也得好好静养三四个月才能劳动!你们是怎么做的?为了挣钱,健康也不要吗?没有健康钱从哪里来?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是钱办不到的?医生也不是万能,你出钱,医生就能医好所有的病吗?”
张医生不过才参加工作几年。玉篱爸是自己接手主治的第一批病人,倾注了很大的热情。结果就是,这样并不是疑难杂症的病症,病人却反反复复住院,而且一次比一比严重,心情可想而知。说到气怒的地方,不知不觉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玉篱妈和玉篱都是一米六几的个子,在这个南方小城的女性里,也算是高个了。面对高高瘦瘦的张医生,难免也得仰起头来说话,“知道您是为?p》们焦心。可是事情已经这样,求您一定要帮帮我们想想办法??p》
张医生看着比自己低了两头,面庞消瘦,眼里布满血丝的妇人,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乞求的目光。是的,乞求。张医生的心里一抽。妇人背后的小女孩儿,据说还在念高中,黑白分明的眸子懵懂而倔强,脸已经涨得通红。
“对不起……”他颓然地坐了下来。
玉篱和玉篱妈对这个年轻斯文的医生向来很是信赖。听他突然说对不起,不由一阵惊慌。张医生温和地对玉篱说道:“你先去病房看看你爸爸吧,我和你妈妈说话。”
玉篱紧了紧拳头,鼓起勇气说道:
“我也在这里。”
缓了缓,直视着张医生的眼睛,
“我家就我们三人,我爸病了,就我陪着我妈。”
张医生点点头,深深地看了玉篱一眼,满含鼓励,“好!你也留下来!”
、第五章噩耗(二)
从城里回到玉篱的村子,走路足足要差不多两个小时。一路上不是庄稼地就是小山树林,鲜有人家。要是在平常,一到擦黑,家里是怎么也不会允许玉篱走这条路的。八月的天气,下雨是家常便饭。即便三年前政府和村里一起把这条路修成了水泥道,一到梅雨季节,路上还是**乱糟糟,低矮处还有田里河里的水漫到路上。
此刻,玉篱就蹚在一滩凉幽幽的水里。鞋子,裤腿,早就湿透,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是一遍遍地回响着上午张医生的话:“……左腿怕是保不住了,得截肢……”
还记得小时候,这条水泥路还是一到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每次进城回来,都是爸爸把自己架在脖子上蹚过这样深深的水塘。任凭水流怎样急,玉篱在脖子上怎么欢呼雀跃,爸爸总是乐呵呵的。那时的自己,只觉得爸爸是世上最强最壮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爸爸会走路都困难,今年他才四十三岁……从张医生办公室出来,玉篱妈就一上午没有说话。玉篱舀起一个包子,掰开来,递给母亲半块。玉篱妈机械地接过来,嚼着嚼着泪水就掉在了鼻尖上,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