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风火火杀到红幼班的孟乔等人,趴在窗口朝里看。红幼班与一至六年级不同,是在单独的楼里,楼前还有些小孩子玩耍的滑梯、跷跷板与秋千等游戏,八九岁的孟乔等人对这种低等弱智的游戏看不上眼,他们现在的好奇心已经和大人一样充沛了。红幼班的女老师虽然看见一群小萝卜头趴在窗口往里面瞄,但为首瞧得最肆无忌惮的是镇长的孙子孟乔,她当然不敢喝止,反而更卖力地开始教小孩子们唱起儿歌。
孟乔口中所谓的秦满满,坐在教室里,可谓“鹤立鸡群”。首先从相貌来看,她一下子就把孟乔以前还觉得有些可爱的众多小妹妹比成了钢厂的炭渣;其次从穿戴来看,孟乔觉得所有秀水镇小的学生都特土,包括他自己;最后从气势来讲,孟乔觉得他爷爷已经很有气势了,既是老党员又是镇长,标准的红专人物,但秦满满那坐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架势,一下子就让他萎了。
窗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坐在教室里的娃娃们不会不知道,已经不断有人往窗外看了,但秦满满就是不回头,看样子她对什么儿歌并不感兴趣,但她对窗外那些流着鼻涕穿着拖鞋的男生更不感兴趣。总之,就是百无聊赖,她想回北京,根本不想呆在秀水镇这个破地方!
孟乔被身后的人捅捅胳膊:“快喊啊,她不回头我们怎么知道长什么样?”
孟乔趴在窗子外觉得左右为难,喊吧,要是再给她留下坏印象还要不要混了?不喊吧,临阵磨枪却刺不出去,憋得难受!
他左思右想,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猛然大喊一声:“秦满满!”
周围人吓一跳,红幼班的老师也停下教歌,错愕地盯着孟乔等人。秦满满听见有人叫她,觉得还蛮惊讶的,她刚到秀水镇,知道她名字的人少之又少,爷爷和丁婆婆通常叫她阿宝,谁这么大胆?
她回过头,眼神掠过窗外的孟乔,原来是他?便又没什么兴趣地转过头,继续盯着黑板发呆。窗外的孟乔瞧见秦满满黑黑的大眼睛扫过来,心脏有一刻停止搏动,她眼神扫过去后,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他摸着小心肝,得意道:“看到了吧?漂亮吧?现在是上课,她不好意思出来跟我们打招呼,晚上放学再说!”
周围的小萝卜头欢呼起来。八十年代,小镇居民的恋爱婚姻仍旧停留在党组织介绍的传统里,但新时代的春风吹过,已经催生了些自由恋爱的萌芽,家里有哥哥姐姐的三年级学生,已经学着大人们,将暗恋的种子悄悄种在心里。
因秦满满到来的风波直到晚上放学还没有停息。孟乔还没等下课铃声响就迅速收拾好书包,从后门冲出去,班上其他的同学没敢像他那样放肆,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全部一哄而散,连最后几个女生都跑了出去,张老师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讲台上,苦笑道:“韩沉堂,今天的卫生又要我们两个人打扫了!”
韩沉堂站起来,收拾好书包道:“张老师您回去休息吧,卫生我来打扫就行。”
“你已经连续扫一个月了。”张老师走下讲台,拿出扫把递一根给韩沉堂:“让老师和你一起吧!”
师生两人打扫完卫生,韩沉堂锁好门,走到一年级的门口,果然看见韩沉章与韩沉水等在那里。妹妹韩沉水今年四岁,虽然有些不懂事,但到了学校就很乖,常常偎依在韩沉章的身边听老师讲课,一点儿都不闹。
“哥,快点!那个大箱子快要走掉了!”韩沉水焦急地拉住大哥的手,使劲地往校门口跑。
如早晨一般,校门口又聚集了众多围观群众。人们还嫌早上看的不过瘾,晚上特意跑过来重温一遍,且早上看过的人口耳相传,从而导致晚上的人更多。韩沉堂三兄妹到的时候,看样子那个小姑娘早就上了车,倒是车外站的两个卫兵换了人,这更引起围观群众的惊叹——多大的派头才能一天换四人啊!
小霸王孟乔学乖了,他飞奔下课的时候就蹲守在红幼班的门口,秦满满一下课,就有一个婆婆过来把她领出来。孟乔见机行事,装作很熟的样子静静跟在那个婆婆的后面,既不说话也不显得生分。等婆婆和秦满满上车后,孟乔就和他的小跟班一直跟在红旗轿车后,如此这般,就坐实了镇上孟家和新来疗养老首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围观群众如潮水般分开,孟乔洋洋得意地跟在卫兵的身边,那两个人如同两尊神,压根儿没有在乎身边的那些小萝卜头,一行人就往东边的小洋楼走去。
韩沉水拉着韩沉堂的手:“哥哥,你看,我们也去吧!”
韩沉堂想起脾气暴躁的父亲,内心有一刻犹疑,但随之又被红旗牌轿车吸引,便不由自主地跟着沉章与沉水的脚步,随着人群慢慢朝东边走。因小镇是石板路,故轿车开得缓慢,不知不觉人们跟了快十五分钟,才走到秀水镇的东头。据说当初要建这群小洋楼是因为秀水镇空气好风景美,所以有首长点名要来这块儿疗养,两年前,东边的水田被拉起警戒线,不多时,一栋栋小洋楼拔地而起,后来又搞了很好的绿化,这些都把秀水镇的档次和其他周围的小镇一下子拉开,每每说到此,秀水人总是特别骄傲,尽管谁也没看见小洋楼里到底有什么。
轿车拐进一条整齐的石板街道,街道两边移栽了许多茂盛的法国梧桐,现在正是叶子嫩绿的时候,一阵风刮过,发出沙沙的响声。饶是不凑热闹的韩沉章,也不由自主地惊叹:“好漂亮啊!”
这里的环境和他们家居住的筒子楼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韩沉堂紧紧握住弟妹的手,防止他们被人群冲散。轿车行到围墙前,中间有道雕花的大铁门缓缓打开,红旗牌轿车就堂而皇之地开了进去。孟乔偷偷瞧一眼四周,伸出手朝远去的轿车屁股猛地招手:“秦满满,明天见!”
周围的人群立即向党的接班人孟乔投去艳羡的目光,孟乔挺起胸膛,身边簇拥着一堆人回家了。
“哥哥,我们也走吧!”韩沉水失落地摇摇韩沉堂的手。兄妹三人走到筒子楼外的一条小街道,找到正在清扫垃圾的薛梅。在钢铁厂干一天活已经很累了,但是所得工分远远不够一家人生活,如果不在下班的时候再找些事情做,三个孩子肯定要饿肚子。薛梅将口罩除下,又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一回头正好看见三个孩子手牵手走过来。她放下扫把抱住韩沉水,问道:“今天看见大汽车了?”
韩沉水点点头:“大箱子很漂亮,里面还有个漂亮姐姐。”
薛梅笑着亲她一口:“咱们沉水更加漂亮!”
韩沉堂连忙帮母亲收拾好东西,一行四人回到筒子楼。
作者有话要说:
、水塔
还没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韩治德凶神恶煞地分开双腿站在那儿,瞪着眼睛问:“你们死哪儿去了?”
他好不容易早早回家一趟,却不料屋内空空如也,那个贱女人说是去扫大街,谁知道她是不是去勾|引人了,还有那几个看了就让人烦的讨债鬼,肯定是跟着人去东边看热闹了。韩治德越看几人越不顺眼,怒吼道:“还不滚过来?”
薛梅带着几个孩子被吓得颤巍巍,忙不迭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快进去坐着吧,我这就去做饭!”
将韩沉水领到家门口让她自己玩,薛梅急急忙忙脱下工作服,随手用冷水洗了把脸,就急忙生火做饭。有韩治德在,薛梅不敢让韩沉堂与韩沉章帮忙,将他们按坐在小凳子上低声吩咐道:“你爸今天在,好好做作业。”
说罢,从家里的米缸舀出一小碗大米,又多加了些玉米,不然这么多人,就那么点白米怎么能吃得饱?她又把从供销社带回来的蔬菜取出来,辣椒与土豆装在铝盆里,拿到卫生间去洗刷。韩沉堂忍住想要帮母亲干活的冲动,和弟弟将作业本拿出来写。
韩治德坐在一旁眯着眼抽旱烟,他将烟灰磕在地上,问韩沉章:“你们镇小一年级与红幼班离得近不近?”
韩沉章被问得莫名其妙,他谨慎地回答:“嗯,我们一年级和哥哥是在一个地方上课,红幼班在另外一个地方。”
韩治德从来没有陪孩子上过学,他摸摸下巴道:“今天镇小去了一个女同学你们知道吧?”
兄弟俩点点头。韩治德用苍白干枯的手摸摸韩沉章的脑袋,语气变得不同寻常的温和:“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和那个叫秦满满的同学走得近一点,最好让她知道我们韩家,知道我韩治德。如果能让她记得你们,那我们韩家离过好日子就不远了。”
韩治德说完,畅想一下美好的未来,问:“听明白了吗?”
韩沉章似懂非懂地点头,脑袋上突然被父亲这样抚摸,那许久没有过的父爱冲昏他的头脑,他高兴得简直要眩晕起来。
韩沉堂默不作声,低着头专心写作业,所谓父亲,是拿着他们打幌子,为的就是恢复那可怜的荣耀吗?八岁的韩沉堂,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从未享受到父爱,虽然还年幼,却已极度厌倦这种生活。每次看到父亲叉着腰猛扇母亲的耳光,而母亲则跪下来求饶,永远不知反抗的时候,他小小的心总是闪过一阵悲哀,生活如此,还就只是童年如此?
韩治德能陪着孩子们写作业算是今天筒子楼居民见到的第二件稀罕事,隔壁的花婶扒开晾晒的衣物笑道:“韩小子,今儿怎么有空回家陪媳妇啊?”花婶的小孙子在走廊将汽水瓶踢得哐当直响,韩沉章皱着秀气的眉头看了一会儿,又低头写作业。
韩治德扯开嘴角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如年轻时搞运动一样舌灿莲花道:“花婶,几天不见您又年轻了些,哟哟哟,我那媳妇虽年纪少些,但论皮肤身材哪样都比不过您花婶,真应该叫她多跟您学学!”
薛梅舀水的动作一顿,将头深深埋下。韩沉堂听见这话,脸上都臊得慌,他瞧一眼父亲不要脸的表情,心里跟吃了只苍蝇般恶心。论年纪,花婶可以做韩治德的母亲了,而韩治德仍旧将年轻时调|戏大姑娘的话说得这么流利,真叫人听不下去。如今的秀水镇,镇民早已将韩治德看作过街的老鼠马戏团的小丑,有兴趣时消遣一番,没兴趣的时候连个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