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问:“什么时候来接你们?”
荣升说:“晚上吧。”
“几点?”
“九点吧。”
阿初开动车子,对和雅淑说:“和小姐,改天我请你喝茶。”
荣升与雅淑在公园里请专业摄影师拍了两张照片。姿态是由摄影师帮忙设计的,两个人在花丛中笑得很甜美,像新婚不久的夫妇。然后,他们亲亲热热坐在露天花园的茶座里品茶。小餐桌上摆放着细长脖子的玻璃花瓶,花瓶上斜插了一枝红色的玫瑰。
荣升以为自己“恋爱”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些不习惯。
他第一眼看到雅淑的时候,有些朦胧的冲动,他救了雅淑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仿佛“复活”了,有生气了。他甚至想过跟雅淑闪电结婚,然后另租房子搬出去住,像所有讨生活得夫妻一样,自己早上每天去上班,太太隔着窗子目送自己下楼。住的房子也不大,五、六十平方,要有凉台,上面放一些自己种的花草。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孩子最好是个女儿,整天缠着自己,让自己爱她、宠她。每逢周末,一家三口出门旅行,迎着阳光,踏着朝露,和和睦睦的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是雅淑救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救了她。荣升想。阿初说的对,自己失落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一直都在逃避跟过去有关的一切美好回忆。他跟雅淑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雅淑不了解他的过去,她在他眼里是一个单纯的女孩。每次他告诉她一些海外奇闻,她都会做出惊奇的表情,并提出一些迷惑不解的问题让自己解答,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就算是他讲出来最平凡、最无趣的故事,她也会专心聆听,从来没有不耐烦和不愿意。分手的时候,她总是恋恋不舍,主动地上前留给他一个情意缠绵的吻。荣升在她带有暗示性的举动中,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既然自己不能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那么,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也不错。
“你认识初先生?”和雅淑的问话打破了彼此的沉寂。
“不止认识。”
“你跟他很熟?”
“很熟。”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怎么?你不看报吗?”
“看报?”雅淑诧异。“他经常上报吗?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有人说,他是我们荣家的'私生子'。”
雅淑的茶泼了些出来。“不好意思。”她拿出手绢来擦袖口。
“阿初是我们家四姨娘的干儿子,二十年前从大街上拣回来得一个孤儿。他从小就跟着我,我父亲爱屋及乌,很喜欢他,让他跟我一样上学堂,他功课好,人品不错。我在英国这几年多亏他事事照顾,我才没有客死他乡。我说真的。”荣升娓娓道来,雅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新闻杂志,总是捕风捉影,津津乐道别人的隐私。”荣升说。
“这样说来,他只是荣家的一个下人?”雅淑问。
“现在不是了。”
“曾经是?”
“重要吗?”荣升反问了一句。“时代不同了。他有学识,有能力,他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有社会地位。谁会去追究他的身世?英雄莫问出处嘛。你跟我的地位也在变啊,以前女人是没有社会地位的,现在不一样出来做事?女人可以融进男人的社会,男人同样可以成为女人的陪衬。”
“时代没什么不一样。”雅淑的心里有一股酸酸的怪味,阿初的形像就像是黑夜底突然腾空的烟花,绽放以后,就只剩下灰了。
和雅淑恨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留下玉镯给一个荣家的下人呢?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做了荣家大少奶奶,这只镯子就是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心病。
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
这时,荣升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玉镯,放到雅淑面前。雅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内心的疼痛再度袭来。
是阿初“举发”了自己吗?
第十一章平生际遇似萍飘
雅淑以为天上的云彩是瞬息万变的,想不到人世间的情爱也是瞬息万变的。雅淑觉得这只碧绿的镯子还从来没有如此刺眼过,简直令人芒刺在背。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镯转瞬之间给了荣升,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退还给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卖”她?自己爱他,他却不珍惜自己。
这只镯子色泽圆润,光华柔媚,像是在嘲讽自己,抑或是威胁?是取笑?还是鞭挞?其实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荣升的心里怎么想她,荣升的眼里怎么看她?和雅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这只镯子你从哪里得来得?”雅淑气定神闲地问。
“在我书房里。”
“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来没有邀请我去过你家。”
“我也很奇怪。”荣升想起来,原本在来得路上他想询问阿初的,可是他忘记问了。他笑了笑说:“阿初也许知道”
雅淑的心被尖锐的刺扎了一下,牵动肠胃也开始痉挛。她果断地截断了荣升的话。“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谁?你说谁?阿初?”荣升十分意外,因为雅淑是一个从不在背后议论和批评旁人的贤丛惠女人。
“关于这只镯子我想没有比这更严重、更糟糕的事了,事关我名誉。”雅淑说的异常焦虑和诚恳。
“什么意思?难道一只镯子还代表着什么企图?”
“你说企图?啊,是了。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一些真相。”
荣升开始迷惑了,有什么事情如此严重?严重到她急于表白,急于撇清自己?她做了什么?
“你推荐我到同济医院看病,你告诉我初医生的医德很好,医术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诊室看过病。这个人表面纯良,热情周到,对于我更是殷勤倍至,体贴入微。说老实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医生。”
“其实呢?”
“其实他居心不良。他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他的行为真是伪善极了。他总是借故让我去他的诊室,单独和我相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试图打动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车,付车钱,处处都赔着小心,讨我的欢心,他还曾经冲动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也许你言过其实了。”荣升在努力克制自己狂躁的情绪。“刻意讨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只镯子就是他偷去的。”
“他偷去的?”
“是的。就在上星期,我去他诊室复查身体,他借口诊脉,叫我把玉镯抹去,放到皮包里。可是,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那玉镯不见了。现在看起来,分明就是他窃取的,他想以此要挟我。”
“他要挟你什么?”
“放弃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房,说:“这种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颜。”
“你是说,他一直主动追求你?”
“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确拒绝他了。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是如此眷念着你,根本无法兼容他所谓的'热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对他的体谅和'宽容'当成了默许。于是,生出许多欲念来。可是,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和改变他的想法。”
尽管雅淑的“自白”杂乱无序,但是,荣升轻而易举地从她词不达意的话语中识破了雅淑内心的隐秘。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们在交往。”荣升说。
“他一定错以为我是个用情不专的女子,又或许是他想挑战你在大家庭里的权威?”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来我准备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荣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吗,雅淑,有时候颠倒乾坤,不一定就会混淆视听。”
“阿升!我是爱你的!”雅淑脸色惨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聪明机智,怎么会牵制不住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少爷。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遗憾。”荣升“腾”地站起来。“我们完了。”
“为什么?”雅淑惊慌失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仪态。“为什么?你告诉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他的话,你不能相信,他造谣。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了我什么,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释。”
“他一个字也没说。”荣升突然发现雅淑很可怜。“所有的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
和雅淑茫然无助地看着荣升,凄恻逼人地说:“你居然要抛弃我?”
“爱情需要真诚,投机的人往往与'真爱'失之交臂。为什么当你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为什么当所有的困难都逐渐克服,乃至消失的时候,你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为,你会从我所有的幻像中脱颖而出,我错了。雅淑,人生苦短,浮云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当雅淑看到荣升决然而去的瞬间,她晕倒了。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自己所营造出来得美丽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缤纷的泡沫。荣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彻底幻灭了。
夕阳灿烂,美丽光华的色彩均匀洒在“墨菊斋”的书桌上。杏儿、蝉儿、红儿、云儿等丫鬟们聚集在“墨菊斋”,吵着要阿初教国画,阿初说自己都是个门外汉,跟少爷学了点中国画的皮毛而已,不敢胜任“老师”一职。但是,双拳难抵四手,终究拗不过丫鬟们的热情怂恿,于是,他从国画的“散点取景、平面造型”讲起,一直谈到荣升的画中的贤愚冷暖,以及荣升心中的幽怨累积。他说:“少爷做事,中规中矩,以至于构图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过于黯淡忧郁,所以他画的瘦石寒山冷得没有生气。”
“阿初少爷,反正少爷的画我们都看不懂,你画几张我们一眼就能看懂的画好吗?”蝉儿说。
“好啊,我就画你们。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