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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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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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便越觉求真之难。譬如说“孔子是人”

    ,这句话不消研究,总可以说是真,因为人和非人的分别是很容易看见的。譬如说“老虎是恶兽”

    ,这句话真不真便待考了。

    欲证明他是真,必要研究兽类具备某种某种性质才算恶,看老虎果曾具备了没有?若说老虎杀人算是恶,为什么人杀老虎不算恶?若说杀同类算是恶,只听见有人杀人,从没听见老虎杀老虎,然则人容或可以叫做恶兽,老虎却绝对不能叫做恶兽了。譬如说“性是善”

    ,或说“性是不善”

    ,这两句话真不真,越发待考了。到底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善”?

    两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说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说的义理咧、气质咧,闹成一团糟,那便没有标准可以求真了。譬如说“中国现在是共和政治”

    ,这句话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内容弄清楚,看中国和他合不合。譬如说“法国是共和政治”

    ,这句话也待考。欲知他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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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真,先要问“法国”这个字所包范围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国,这句话当然不真了。看这几个例,便可以知道,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杂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成一类,许多类归成一部,许多部归成一组,如是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他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工夫,才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知识。知识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知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得从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做有系统的知识。系统有二:一竖,二横。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说。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知识的不二法门,因为我们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见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知识进到行为的向导,因为我们预料结果如何,可以选择一个目的做去。

    虽然,因果是不轻容易谭的:第一,要找得出证据;第二,要说得出理由。因果律虽然不能说都要含有“必然性”

    ,但总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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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强的“盖然性”

    ,倘若仅属于“偶然性”

    的便不算因果律。

    譬如说:“晚上落下去的太阳,明早上一定再会出来。”说:“倘若把水煮过了沸度,他一定会变成蒸汽。”这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为我们积千千万万回的经验,却没有一回例外;而且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说出理由来。譬如说:“冬间落去的树叶,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这句话便待考。因为再长出来的并不是这块叶,而且这树也许碰着别的变故再也长不出叶来。譬如说:“西边有虹霓,东边一定有雨。”这句话越发待考。因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他是和雨同一个原因,或者还是雨的结果。

    翻过来说:“东边有雨,西边一定有虹霓。”

    这句话也待考。因为雨虽然可以为虹霓的原因,却还须有别的原因凑拢在一处,虹霓才会出来。譬如说:“不孝的人要着雷打。”

    这句话便大大待考。

    因为虽然我们也曾听见某个不孝人着雷,但不过是偶然的一回,许多不孝的人不见得都着雷,许多着雷的东西不见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间有个雷公会专打不孝人,这些理由完全说不出来。譬如说:“人死会变鬼。”这句话越发大大待考。因为从来得不着绝对的证据,而且绝对的说不出理由。譬如说:“治极必乱,乱极必治。”这句话便很要待考。因为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虽然举出许多前例,但说治极是乱的原因,乱极是治的原因,无论如何,总说不下去。

    譬如说:“中国行了联省自治制后,一定会太平。”这话也待考。因为联省自治虽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无奈我们未曾试过。

    看这些例,便可知我们想应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统的知识,实在不容易。总要积无数的经验——或照原样子继续忠实观察,或用人为的加减改变试验,务找出真凭实据,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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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914

    此事物与被事物之关系。这还是第一步。再进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识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够,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关系。

    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不经过这些工夫,贸贸然下一个断案,说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关系,便是武断,便是非科学的。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他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象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的函盖到这一组知识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件主要精神。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知识。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知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知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得一种新知识,把他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知识之全部或一部,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知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的扩大。倘若知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知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

    ,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信传”的神秘性,最足为知识扩大之障碍。例如医学,我不敢说中国几千年没有发明,而且我还信得过确有名医。

    但总没有法传给别人,所以今日的医学,和扁鹊、仓公时代一样,或者还不如。又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所有学问的性质,大抵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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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如此。这也难怪。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

    ——本来不是按步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一点点知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之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够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惟能够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件主要精神。

    三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证: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那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既不必负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著述,不独违反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既已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虽然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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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虚伪。武断还是无心的过失。既已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一、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

    二、思想内容之虚伪。

    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

    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沈澱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间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上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证,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二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更何话可说!若还舍不得吗?试想,二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涂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我最后还要补几句话:我虽然照董事部指定的这个题目讲演,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成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成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的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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