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恩,君独谓“西后及满洲党相忌已甚,阿兄若屡见皇上,徒增其疑而速其变,
470
戊戍六君子传554
不如勿往。“故先生自六月以后,上书极少,又不觐见,但上折谢恩,惟于所进呈之书,言改革之条理而已,皆从君之意也,其料事之明如此。南海先生既决意不出都,俟九月阅兵之役,谋有所救护,而君与谭君任此事最力。初,余既奉命督办译书,以君久在大同译书局,谙练此事,欲托君出上海总其成。行有日矣,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诏,命南海先生出京;初三日又奉密诏敦促。
一日不可留。
先生恋阙甚耿耿,君乃曰:“阿兄即行,弟与复生、卓如及诸君力谋之。”盖是时虽知事急,然以为其发难终在九月,故欲竭蹶死力,有所布置也,以故先生行而君独留,遂及于难,其临大节之不苟又如此。君明于大道,达于生死,常语余云:“吾生三十年,见兄弟戚友之年,与我相若者,今死去不计其数矣。吾每将己身与彼辈相较,常作已死观;今之犹在人间,作死而复生观,故应做之事,即放胆做去,无所挂碍,无所恐怖也。”盖君之从容就义者,其根柢深厚矣。
既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式谷、钱维骥同在狱中,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
程、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然闻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厉声曰:“死亦何伤!
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数岁而死者乎?且一刀而死,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死又何伤哉?“
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国变法,皆前者死,后者继,今我国新党甚寡弱,恐我辈一死后,无继者也。”君曰:“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矣,何患无继哉?”神气雍容,临节终不少变,鸣呼烈矣!
471
654梁启超文集
南海先生之学,以仁为宗旨,君则以义为宗旨,故其治事也,专明权限,能断割,不妄求人,不妄接人,严于辞受取与,有高掌远蹠摧陷廓清之概。于同时士大夫皆以豪俊俯视之。当十六岁时,因恶帖括,故不悦学,父兄责之,即自抗颜为童子师。疑其游戏必不成,姑试之,而从之学者有八九人,端坐课弟子,庄肃俨然,手创学规,严整有度,虽极顽横之童子,戢戢奉法惟谨。自是知其为治事才,一切家事营辨督租皆委焉。
其治事如商君法,如孙武令,严密缜栗,令出必行,奴仆无不畏之,故事无不举。少年曾与先生同居一楼,楼前有芭蕉一株,经秋后败叶狼藉。先生故有茂对万物之心,窗草不除之意,甚爱护之。忽一日,失蕉所在,则君所锄弃也。
先生责其不仁,君曰:“留此何用,徒乱人意。”又一日,先生命君检其阁上旧书整理之,以累世为儒,阁上藏前代帖括甚多,君举而付之一炬。先生诘之,君则曰:“是区区者尚不割舍耶?
留此物,此楼何时得清净。“此皆君十二三岁时轶事也。
虽细端亦可以见其刚断之气矣。
君事母最孝,非在侧则母不欢,母有所烦恼,得君数言,辄怡笑以解。盖其在母侧,纯为孺子之容,与接朋辈任事时,若两人云。最深于自知,勇于改过。其事为己所不能任者,必自白之,不轻许可,及其既任,则以心力殉之;有过失,必自知之、自言之而痛改之,盖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焉。
君尝慨中国医学之不讲,草管人命,学医于美人嘉约翰,三年,遂通泰西医术。欲以移中国,在沪创医学堂,草具章程,虽以事未成,而后必行之。盖君之勇断,足以廓清国家之积弊,其明察精细,足以经营国家治平之条理,而未能一
472
戊戍六君子传754
得藉手,遂殉国以没。其所办之事,则在澳门创立《知新报》,发明民政公理;在上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以开民智;在西樵乡设一学校,以泰西政学教授乡之子弟;先生恶妇女缠足,壬午年创不缠足会而未成,君卒成之,粤风大移,粤会成,则与超推之于沪,集士夫开不缠足大会,君实为总持;又与同志创女学堂,以救妇女之患,行太平之义。于君才未尽十一,亦可以观其志矣。君雅不喜章句记诵词章之学,明算工书,能作篆,尝为诗骈散文,然以为无用,既不求工,亦不存稿,盖皆以余事为之,故遗文存者无几。然其言论往往发前人所未发,言人所不敢言。盖南海先生于一切名理,每仅发其端,含蓄而不尽言,君则推波助澜,穷其究竟,达其极点,故精思伟论独多焉。君既殁,朋辈将记忆其言论,裒而集之,以传于后。君既弃浙官,今年改官候选主事。妻黄谨娱,为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
论曰:徐子靖、王小航常语余云,二康皆绝伦之资,各有所长,不能轩轾。其言虽稍过,然幼博之才,真今日救时之良矣。
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而罕知幼博,盖为兄所掩,无足怪也。而先生之好仁,与幼博之持义,适足以相补,故先生之行事,出于幼博所左右者为多焉。六烈士之中,任事之勇猛,性行之笃挚,惟复生与幼博为最。
复生学问之深博,过于幼博;幼博治事之条理,过于复生,两人之才,真未易轩轾也。呜呼!今日眼中之人,求如两君者可复得乎?可复得乎?幼博之入京也,在今春二月。时余适自湘大病出沪,扶病入京师,应春官试。幼博善医学,于余之病也,为之调护饮食,剂医药,至是则伴余同北行。盖幼博之入京,本无他
473
854梁启超文集
事,不过为余病耳。余病不死,而幼博死于余之病,余疚何如哉?
474
戊戍六君子传954
杨 深 秀 传
杨君字漪邨,又号孴孴子,山西闻喜县人也。
少颖敏,十二岁录为县学附生。
博学强记,自十三经、史、汉、通鉴、管、荀、庄、墨、老、列、韩、吕诸子,乃至《说文》、《玉篇》、《水经注》,旁及佛典,皆能举其辞。又能鉤玄提要,独有心得,考据宏博,而能讲宋明义理之学,以气节自厉,岧嶢独出,为山西儒宗。其为举人,负士林重望。光绪八年,张公之洞巡抚山西,创令德堂,教全省士以经史考据词章义理之学,特聘君为院长,以矜式多士。光绪十五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出东道监察御史。
二十四年正月,俄人胁割旅顺、大连湾、君始入台,第一疏即极言地球大势,请联英、日以拒俄,词甚切直。时都中人士,皆知君深于旧学,而不知其达时务,至是,共惊服之。
君与康君广仁交最厚。
康君专持废八股为救中国第一事,日夜谋此举。四月初间,君乃先抗疏请更文体,凡试事仍以四书、五经命题,而篇中当纵论时事,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
盖八股之弊,积之千年,恐未能一旦遽扫,故以渐而进也。
疏上,奉旨交部臣议行。
时皇上锐意维新,而守旧大臣盈廷,竞思阻挠,君谓国是不定,则人心不知所响,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济,乃与徐公致靖先后上疏,请定国是。至四月二十
475
064梁启超文集
三日,国是之诏遂下,天下志士喝喝向风矣。
初请更文体之疏,既交部议,而礼部尚书许应骙,庸谬昏横,辄欲驳斥,又于经济科一事,多为阻挠。时八股尚未废,许自恃为礼部长官,专务遏抑斯举。君于是与御史宋伯鲁合疏劾之,有诏命许应骙自陈,于是旧党始恶君,力与为难矣。
御史文悌者,满洲人也。以满人久居内城,知宫中事最悉,颇愤西后之专横,经胶旅后,虑国危,文君门下有某人者,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适同侍祠,竟夕语君宫中隐事,皆西后淫乐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长麟去官之故乎?长麟以上名虽亲政,实则受制于后,请上独揽大权,曰: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天子无以妾母为母者。
其言可谓独得大义矣。
君然之。
文又曰:“吾奉命查宗人府囚,见澍贝勒仅一袴蔽体,上身无衣,时方正月祈寒,拥炉战栗,吾怜之,赏钱十千。西后之刻虐皇孙如此,盖为上示戒,故上见后辄颤。此与唐武氏何异?”因慷慨诵徐敬业《讨武氏檄》“燕啄王孙”四语,目眦欲裂。君美其忠诚,乃告君曰:“吾少尝慕游侠,能踰墙,抚有昆仑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举成大业。闻君门下多识豪杰,能觅其人以救国乎?”君壮其言而虑其难。时文数访康先生,一切奏章,皆请先生代草之,甚密。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恐事难成。先生见文则诘之,文色变,虑君之泄漏而败事也,日腾谤于朝,以求自解。犹虑不免,乃露章劾君与彼有不可告人之言。以先生开保国会,为守旧大众所恶,因附会劾之,以媚于众。政变后之伪谕,谓康先生谋围颐和园,实自文悌起也。
476
戊戍六君子传164
文梯疏既上,皇上非惟不罪宋、杨,且责文之诬罔,令还原衙门行走。于是君益感激天知,誓死以报,连上书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请派亲王贝勒宗室游历各国,遣学生留学日本,皆蒙采纳施行。又请上面试京朝官,日轮二十人,择通才召见试用,而罢其罢老庸愚不通时务者,于是朝士大怨。
然三月以来,台谏之中毗赞新政者,惟君之功为最多。
湖南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为疆臣之冠,而湖南守旧党与之为难,交章弹劾之,其诬词不可听闻。君独抗疏为剖辨,于是奉旨奖励陈,而严责旧党,湖南浮议稍息,陈乃得复行其志。至八月初六日,垂帘之伪命既下,党案已发,京师人人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