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短暂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这种花,在我这‘花镜’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还听说裕王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下福州府去寻,却空手而归。”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转身调弄架上那只白鹦鹉,冷冷道。楼心月的脸色苍白下去,显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渐渐有绝望的光芒,然而,却听见那个神秘少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花铺里有个规矩,如果要这盆花——就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记住,这株宝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长当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将花盆交在楼心月手上,花镜的女主人却一再叮嘱,“假死如果过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内空气便会渐渐泄尽,你即使醒来也是无用了。”
“记住了……多谢白姑娘。”楼心月用罗帕掩住脸,接过那一盆宝珠茉莉,连连点头,语气急切而激动,“再造之恩,来日我和俊卿必当登门叩谢!”
“等‘来日’到了再说吧……”白螺却不以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处有亮光一闪,“记着了,你还欠我买花的钱——你答应过我,必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
听得那样的话,楼心月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这种古怪的条件!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许会感觉到这个白衣少女语气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得到圆满的爱情,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如今除了这个残破的身子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还谈的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对了,这个玉佛……就当作抵押先放在姑娘这里。”走了几步,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楼心月回过头摘下玉坠子放在白螺手心,扫了一眼那盆奇异的花儿,不知道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赠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无法报答,将来结草衔环也终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毕竟还是天性聪明的女子,虽然已经被热情蒙蔽住了眼睛,却依然还能直觉到什么。
“等一下。”在看着紫衣舞伎捧着那盆花离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白螺出声唤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内,捧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这个,先借你带着。”
楼心月有些惊讶的看看她,但是不等她开口问,白螺摆了摆手:“先别问是什么东西——反正听我的,也别告诉颜公子,你悄悄将它贴身放好了,无论死活都不能离开,知道么?”
虽然有些吃惊,但是对这个神秘少女已经有了景仰感觉的女子还是用力点头,将那个不足一尺的小锦盒收入袖中。
“那是个护身符……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看着她收好,白螺微微笑了笑,她一笑,那一粒坠泪痣就仿佛哭泣一般,有一种妖冶迷离的美,“快去找颜公子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吧——多保重,楼姑娘。”
那一袭紫衣远去,行走时的风姿依然绰约动人,白衣长发的少女忽然收敛了笑容,长长叹了口气。鹦鹉扑簌着飞到她身边,然而看见主人的脸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蓝田玉?”看着手心那一个玉佛坠子,一眼就判断出那不过是廉价冒充的物品,冷笑再次浮现在少女薄薄的唇边,她一扬手,随便将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哦,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殡,哪一家?”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杨柳苑的花魁楼心月?”
“哦……不就是前些日子跟着一个小白脸跑了的那个红姑娘么?似乎都已经破相了啊……没意思,还提她干吗?现在最当红的可是轮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你们消息不灵了不是?我告诉你,楼花魁赎身本是想跟着一个姓颜的书生的——结果命薄,出了杨柳苑不过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面别院里了……”
“哎呀呀?真的就这么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才十八岁,又刚刚从良,可把那个姓颜的小子哭了个半死。”
“他哭什么?反正这个女人也到手过了,现下又成了夜叉般的脸——我说那个小白脸有福气,楼花魁死的真是时候,便宜他了——不然,你以为他真的能明媒正娶么?”
“说得也是……唉唉,这等桃花运何时才能轮到我孙老三?”
“不照照你自己那副德行……嘿……”
“……”
旁边茶肆里面肆无忌惮地议论声也渐渐小下去了,屋檐下,一身素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花剪,看着天水巷外面走过的出殡队伍。
很普通的葬礼。如果没有那个哭得分外伤心的男子,如果棺木里不是那个曾经一舞动京城的花魁,那么,这终究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生死流转而已。
然而,那么多人驻足沿街观看着,却只是为了看一场传奇如何凄美的落幕。
颜俊卿披麻戴孝,却用白布掩了脸,不让行人认出他是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有些太不像男子汉的作风,但是考虑到他本来就是个倜傥温柔公子,又痛失所爱,围观的人群中还是发出了啧啧的叹息。
然而,白螺的视线却没有投注在这个悲痛欲绝的书生身上,她的目光在棺盖上一转,脸色便微微变了变。鹦鹉仿佛感觉到了主人身上蓦然堆积起来的凌厉煞气,“吱”的叫了一声便从她身边飞了开去,落在了一边的花木上。
“果然是这样——”看着送葬队伍吹吹打打的过去,很久很久,白螺嘴里才吐出一句话,忽然冷笑了一声,一抬手——
“嚓”,一枝枯死的山茶,被锋利的剪刀从花木上切断下来。
三天后的子夜时分,临安城笼罩在暮春靡靡的细雨中。
城北外的坟场里,漆黑如墨的死寂里,只有老鸹偶尔凄厉的叫声。
嗤嗤啦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急切而疯狂。
——那是指甲刮擦着木头的声音,刺耳惊心。
好闷……好闷!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她用尽全力推撞着棺盖,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不会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