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你还能走动不?〃翠蛾喘着气问。
〃你……你是让俺来偿命的不?〃花五魁答非所问。
〃你说句话,咱到河里躲疟子鬼(注:旧时传说疟子鬼怕水,要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到河
里躲避)哩!〃翠蛾晃了晃他的胳膊。
〃俺的头大,换你们五颗人头正好哩,快来摘吧,俺等得心焦咧!〃花五魁说得开心。
〃姐夫,俺背你,天黑之前咋着也得好利落哩!〃翠蛾见他完全乱了心志,咬牙从炕上把
花五魁背到肩头。
花五魁的身体依旧颤抖不止。
翠蛾把他背出屋外,觉得活像驮了一团火,燎烫得脊背生疼。她在门口弯腰拣了草帽和
大锄,刚迈脚跨出土墙院门,猛见一只白狗流星样样地向南疾窜而去。
翠蛾费力地向前走着,后背上的花五魁突然开口说话:
〃招魂幡咋是黑的哩?谁跟俺换咧?〃
〃姐夫,这是大锄,哪是招魂幡哩?〃
〃俺要招魂幡,放俺下去………〃
〃你别生气,俺这就去用大锄换哩!〃
〃快点快点,晚喽那俩鬼就回家咧回家咧………〃
〃姐夫,你搂紧脖子……别颠下去,俺一路小跑着,眨眼就到哩,行不………〃
翠蛾把左手的草帽叼在嘴里,反手抓着他的裤腿,一路小跑。
从草场胡同的翠蛾家到护城河,平时也走半顿饭的功夫。今日,翠蛾背了死沉死沉的花
五魁,手里提着丈把长的大锄,嘴上还叼着那顶破了沿的草帽,即便是一路小跑,总有歇脚、
喘气、精疲力竭的辰景,没有三四顿饭的功夫,别想看见河堤。
翠蛾跑不起来,没颠五十步,双腿没了力气。
在她的念想里,每往前走出一步,花五魁的性命便多一分希望。正是这一分一毫的希望,
竟使她忘了双腿酸软得快要跌倒下去,忘了腰身直刷刷将要断裂的剧痛。
花五魁趴在翠蛾背上不再催促,闭了眼睛颤抖着身子,随她一颠一颠地向南而去。
过了槐树林,终于看见河堤上的柳树了。
翠蛾脸上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它们掉在地上砸下的坑,又被翠蛾的脚踩平,一步步趔趄
着来到河堤前的陡坡。
翠蛾本想跪爬到陡坡上再放下花五魁,然后给他戴了草帽拄了大锄,走到河中央躲那该
死的疟子鬼。哪知,双膝跪下的辰景,花五魁一下子从她身上栽下来,而她像散了骨架样样
的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翠蛾的头发在脸上打了绺,摔到地皮上的辰景,浮土便拌了汗水、泪水在脸上和成一摊
稀泥。
她想扶起花五魁,身子不听使唤。
花五魁倒在地上,全身依然抖颤,血红的眼睛空洞无物。
翠蛾看着她用肉身子和性命喜欢的花五魁,此时活死人样样地瘫成一团,不由绝望地哭
了。
〃姐夫,俺……动弹不咧,你要争口气哩!戴上草帽拿着大锄到河里去吧,疟子鬼……
怕水哩!呜呜呜呜……〃
〃俺……俺不要大锄,俺要招魂幡哩,俺要金钱眼眼的招魂幡哩!〃
〃姐夫,去吧,到水里呆会儿,疟子鬼……见水就跑哩!呜呜呜呜……〃
〃他有金钱眼眼的招魂幡不?〃
〃好姐夫,听话哩!要幡还不容易,拿……大锄到河里换哩!去吧………〃
花五魁听了她的话,似乎愣怔一下,摇摇晃晃起身,拿了大锄真的往陡坡上走去。
翠蛾心里一阵狂喜,忽地又嚷叫道:〃姐夫,拿着草帽,要不人家不跟你换哩………〃
花五魁走回翠蛾身边,拣起那顶草帽戴在头上,朝她神秘一笑,僵尸样样地上了陡坡,
一步一滑顺着河堤蹭下去。
翠蛾看着他软茬茬的背影,想着这位在戏台上用神采迷倒多少大闺女、小媳妇的秧歌名
角,不由得哭了个昏天黑地。
事到如今,她后悔跟他说了扒坟的事体。不活埋那十三个当兵的,至少不会那么快让李
锅沿抓起来,更不会耽误治病。而最让她后悔的是买了那些好茶叶。没那身虚汗,他咋会让
风顶着?咋会迷失心性?咋像个僵尸样样地到河里躲疟子鬼?
花五魁是她心里拽都拽不走的人,她情愿拿命让他欢喜。可她想来想去,却总是觉得一
步步把他毁了。这是咋咧?咋一出好心他就倒霉哩?难道两个人的命前错后拧着?如果真是
这个样样,躲疟子鬼这件事体哩?还要害他一回?
翠蛾心里一惊,猛然抬头,见他没了身影,腔子里的心又揪扯起来。天呐,刚才光顾催
他走,万一在河里站立不住淹死咋办哩?
她心里嚎了一声亲娘,身上不知哪儿又窜出气力,跪爬着摸上陡坡。
〃娘哎,敢情今儿是末日哩………〃
翠蛾脱口哀嚎出声,被眼前的景致险些吓死过去。
方才来的辰景,翠蛾只顾低头背着花五魁趔趔趄趄狂奔,根本没留意天气,等到趴在高
高的河堤上西望,腔子里那颗心活像被一种剧烈的声响砸瘪,疼得撑不开呼吸。
翠蛾从未见过这么怪异而恐怖的景致。
河面上,那个喷着怒火的夕阳半蹲半泡在赤红赤红的水水里,活像一只趴在河床架上张
口吐血不止的独眼怪兽。整片整片的西天跟大灶膛一样样,烧得连炉渣都不剩,闪着深不见
底的光芒。被风抄起来的柳丝让它燎着了,河坡上一片片头重脚轻的狗尾草让它熏糊了,河
水倒是翻着浪纹向东流去,只是粘稠得快要凝固,它暗涌着腥气的血,不愿意轻易走动,怕
变成随风卷上天际的潮气气。
最令翠蛾魂魄飞散的还是离她五十步远的那个门楼。
那是花五魁的家。
门前那片硬地上,一只招魂幡飘飘忽忽地飞舞着,通体被映射得好看极了,闪着祥云样
样神秘的光辉。而招魂幡下,那只大白狗通身更是镶了一圈金边儿,像一头狮子正襟危坐,
孤傲地似笑非笑,看着河里的花五魁。
莫非他的胡话是真?
莫非他隔着窗纸隔着房屋树木能看到自家门前的景致?
莫非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天数?
翠蛾觉得自己深陷在这片无边无沿的血红里,浮不上来又沉不了底,绝望中往水里找寻
花五魁的身影。
花五魁戴了草帽拄了大锄,像怪模怪样的僵尸,趟在血一样样粘稠的水里,向河中央慢
慢飘去。
河水越来越深,快到河中央的辰景,花五魁上半截身子短缩得只剩下脑袋和脖子,像个
黑不溜秋、残缺不全的幽灵。
翠蛾傻了,花五魁再往前走,说不定会淹死。
〃姐夫,别走咧,朝……西边看哩………〃
翠蛾对着水中央的花五魁狂喊,希望他能看到那个金灿灿的招魂幡。
哪知,翠蛾话音刚落,招魂幡被吓着样样地突然撕断半截,被风吹着向河里飘去。它的
姿势好美,像一条亮闪闪的赤练小蛇在云雾里翻转腾挪,绕过树干躲了树桠在水皮上低飞。
终于,它轻飘飘粘在血红血红的河水里。
翠蛾扭头往河里望去,哪里还有花五魁的身影?只有东边的水皮上一顶草帽随着流水旋
来旋去。
〃娘哎………〃
翠蛾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觉得血红血红的河水向自己倒灌过来,接着,耳中仿佛听到
〃扑通〃一声闷响,陷在腥气扑鼻的死亡里……
第七章
翠蛾胳膊上挎了两个包袱,歪歪趔趔走在街上,东边天上的景致猛让她想起那天
河里的惨状。她忽然觉得越走离花五魁越远,备不住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仿佛有啥东西愣
把他从她腔子里掏拽,不得不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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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天光不太亮。
那道从东南往东北一路横躺着的云溜子,活像一条窄窄长长带了皮的五花肉,开始的辰
景有些青白,抽两袋烟的功夫,下边终于显现了二指宽的血丝丝。
头顶上的浮云不多,懒懒散散各顾各地在天幕上胡乱溜达。围着北斗星的几朵倒是齐心,
想合了力将它埋住,可它瞪着眼睛狠命钻出钻进,直到泄了气力,也没将云彩抛在远处。
地上的景致还是晕绰绰地黝黑,让人断不准房顶和树桠间的雾霭偏东还是偏西,它们相
互勾连了乱糟糟地糊了一层,刮了半夜的风吹不走,下了半夜的雨也冲不散。
估摸着正是半夜,枪炮声渐渐稀疏起来。
清晨,芒种第一个走出地洞,空气湿湿凉凉的,有股苦艾草生涩涩的味道。他侧耳听听
西边的动静,确信这场仗到了尽头,对着洞口喊了两嗓子,拼命到院里舒展筋骨。
花瓣儿站在门口,扭头看看院里亲切又陌生的景致,眼里噙满了快要跑出来的泪。
这场仗让他们在地洞里死憋了一天两宿。
芒种觉得这一天两宿睡足了一辈子的觉,若不是花五魁隔三差五地犯病,他倒愿意一直
在里面呆下去。
其实,芒种不能不睡。自从他和白玉莲泪花闪着日了一回,说啥也不能使腔子里平静片
刻。借了地洞里的灯光,他总能看见白玉莲那张好看的脸,还有眼里那点亮灿灿的欢喜和知
足。起先,他以为白玉莲只有看他的辰景,眼里才有那点光亮,后来发现就是看铺在身下的
稻草,她眼里的欢喜也不四散,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他奇怪平时泼辣、火爆的白玉莲,只经
历了一次和他在炕上的事体,咋就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变得乖巧和温顺起来。莫非男人和女
人一旦有了肉箍钻肉的情分,腔子里就觉得和那个人亲得像一个人?芒种晓得那一通猛日也
解了白玉莲的饥渴,可他不愿意把她想成〃偷人〃的贱妇,他觉得她是个外热内冷的需要人
可怜和安慰的女人。
芒种不知白玉莲咋念想,但他的确对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毕竟是她让自己
尝了一回女人的滋味,而且这滋味囫囫囵囵的,丝毫没有打着折扣。
芒种也害怕两人的事体会闹大,既不愿意让她忘了〃过喽今天,咱们以后三百辈子都是
一个娘生的〃的姐弟恩情,又不愿意让她忘了肉贴过肉的男女情分,心里乱如麻团。有几回,
芒种想从胡大套身边走开,到花瓣儿身边坐会儿,又怕白玉莲看了心里别扭,所以,故意装
作看不明白花瓣儿递过来的烫眼神,随意和胡大套闲扯累了,离开众人到一旁躺倒了睡下。
憋了一天两宿,花瓣儿早想和芒种说话。
此刻,她见芒种望了四周的景致发愣,嗔怪道:〃这不是在地洞里咧!〃
芒种晓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