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坐在车上,铁铐也被他脱下来的黑褂子盖住。
花瓣儿心里〃扑通通〃跳着,在驴车上一颠一颠地从十字街往北走。她抬头看看天,
成群成群的野山雀和鸽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望了它们灵巧的身子,忽地想起小的辰景经常相
跟着芒种、白玉莲偷跑到南城墙上逮鸟的事体,不由得想落泪。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成仇。
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个人就
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街上的人不多不少,看到花瓣儿坐在驴车上,后面紧跟了三个警察,晓得她要被押解
到城北的大号了。
定州再大,也不过只有二十四道街筒子,要想传个稀罕话语也就眨眨眼的功夫。其实,
街上早传开了花瓣儿在省立九中林先生宿舍的那个景致,而且被人们说得活灵活现。起初,
有些人不相信,可是传着传着,人们不再关心它的真假,只当一个笑料提神。
三个警察后面,相跟了一群瞧热闹的媳妇、娃娃,人们边走边小声议论,直到警察吹
胡子瞪眼,才兴致未尽地住了脚步。
不管咋说,花瓣儿是定州大秧歌的名角儿,更是年轻后生们心里梦里的人,他们不愿
意听这些嚼舌头的话语,他们宁肯相信这是造谣,于是,〃呼啦〃围上一大群,相跟着驴车往
北走,警察轰都轰不散。
〃小七岁红,是你在韭叶黄饭碗里下的毒不?〃有人大着嗓子问。
花瓣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脸关切和问询的表情,心里一阵愧疚。
〃咋不说话,是真的不?〃有人又问。
〃俺是被人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俺以为是给他治病的好药哩!他是俺男人,
再对不起俺,也不至于害他哩!〃花瓣儿的话警察局没人听,索性讲给众人。
〃那是谁想害他哩?你说。〃
〃王秉汉,白玉莲的男人。药是他给的,俺当初以为他好心为芒种治病,没想到是借
刀杀人哩!〃花瓣儿的心里觉得敞亮些。
〃韭叶黄和莲花白勾搭成奸,你咋还想跟他好哩?〃
〃谁没个糊涂的辰景,俺这辈子就想跟他好哩!〃花瓣儿的眼珠子潮湿起来。
〃你和那个教书先生的事体又咋说?真的假的?〃
〃反正俺也没好下场咧,都跟你们说喽吧!俺听说白玉莲把俺告咧,四处求人疏通,
林先生是警察局长的闺女吴云云的朋友,他让吴云云帮忙说情,还要带俺到京城学唱京戏,
还说娶俺为妻。芒种成那个样样咧,白玉莲不让见,俺家也烧成灰灰咧,整个定州城没俺的
立脚之地,俺只想躲逃喽离开定州,就……就答应他咧!〃花瓣儿的脸一片惨白。
〃咋说你们让人家捉奸在床哩?〃
〃俺没和他干那事,俺……〃花瓣儿的脸又〃通〃地涨红。
〃林先生对你是真心不?〃
〃这位警察大哥刚说,这会儿林先生和吴云云在京城的大街上闲逛哩。俺算是个啥?〃
花瓣儿想笑,使了半天劲笑不成。
〃你真舍得不唱大秧歌咧?还往别处走不?〃
〃俺爹死前让俺重振花家班,让乡亲们还听秧歌戏,俺下大牢咧,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俺把秧歌戏当成性命样样着欢喜,命没咧,还有啥舍得不舍得哩?〃花瓣儿不想再说,把脸
扭向别处,眼里的泪跑出来,打湿了肩头。
有人还想问,警察抡起棒子假装往下劈砸。
一群后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驴车上花瓣儿的悲伤样样,腔子里鼓荡着风雷样样的愤
恨。
〃小七岁红,你等着,俺们为你写万民折,掉脑袋也保你………〃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后生炸着嗓子狂喊一句,众人回头踅摸,见那人眼里满是泪花花,
嘴唇抖颤着泛了青光,脸上却是堂堂的感慨和义气。
4
白玉莲嘴对嘴地往芒种肚里灌了几服汤药,还是不见起色。蔡仲恒提前有话,这种边
解毒边调理肺腑的法子不能急,要在腔子里积攒下比毒性更多的药性,才能慢慢恢复。
白玉莲这些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芒种,渐渐摸准了脾气。她晓得芒种的嗓子没了救,因
为他连哑巴的〃呜哇〃都没有,耳朵和眼睛还有点残存的灵性,再就是脑子还清楚。他不想
吃饭的辰景,咬紧了牙关不动,而每次喝药,那黑汤汤连白玉莲都苦得打激灵,他愣是张了
嘴〃咕咚〃一声咽到肚里。
白玉莲觉得他想早好利索,所以,先前心里那股子无依无靠的孤单渐渐消尽,一门心
思盼他站起来,腔子里也有了指望。
刚喂过汤药,白玉莲在炕上替他掐攥胳膊。掐攥累了,她坐直身子擦擦额上的汗,拿
着腔调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道:
〃弟,你咋一点也不乖哩?姐掐攥半天累咧,你也不晓得说句话,成心拿捏(注:方
言,刁难的意思)姐是不?等你好喽再说,姐也拿捏拿捏你哩,让你也天天给姐掐胳膊攥腿
的没个安生,你愿意不?要是愿意就说句话哩!〃
芒种听得见,无神的眼珠子空转几圈,嘴巴张了张,流出一道细溜溜的口水。
白玉莲用手替他擦干,又说:〃姐盼着你好利索,你心眼里也得暗使劲哩!晓得不?姐
肚里有你种的肉咧!其实姐早想告诉你,只是怕你听不见,说喽也白说。快点好吧,姐估摸
着你好起来的辰景,姐也就快生咧!弟,你愿意要闺女还是要小子哩?摸摸姐的肚子不?要
想,就使劲眨三下眼皮皮。〃
白玉莲说完,直愣愣盯着芒种。
芒种活死人样样地僵了半晌,全身突然抽搐起来,嘴角猛往上提,眼珠子也左右晃荡
得收势不住。半晌,眼珠子稳当下来,真的用力眨了三下眼睛。
白玉莲欢喜地撩了小褂,把他鹰爪样样的手贴在自己肚皮上,激动得想掉泪:〃弟,姐
晓得你心里欢喜,姐也欢喜得不得了哩!咱俩的血脉合到一块儿咧,谁也不能再把咱们分开
哩!〃
芒种张了张嘴,一溜口水流到枕头上。
白玉莲心疼地看着他,慢慢拿了他的手,捂到自己两坨酒酒上,恍惚地说:〃弟,多少
日子没摸咧?想不?睁咧半天眼,又听姐说咧半天话,睡会儿吧,睡一大觉,醒来咱就跟好
人儿一样样咧,谁都不能说咱有病哩!〃
芒种听话,慢慢闭上眼,不大工夫,鼻子里有了轻微的鼾声。
白玉莲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从怀里撤出来,又小心地放到炕席上,下炕走出屋外。
她抬头看看房上架的那张粘网,有五只野山雀的身子钻到网眼里,心里不由一喜,盼着快些
天黑。
白玉莲从宝塔胡同出来的辰景,除了身上的衣裳,啥东西也没带。她和芒种吃的是原
先剩下的粮食,顶多还有三四顿。吃完了还有啥可吃的?她想给芒种补补身子,想回宝塔胡
同,从那只红板柜里拿走这些年积攒下的钱票,回去两次都没人,而且门板上换了新锁头。
这几天,幸亏能从粘网上摘下几只野山雀,把它们的肉撕烂,混在棒子面粥里让芒种
喝下,算是有了点补养。可粘网是别人架的,她只能趁天黑偷偷顺着梯子上房,做贼样样的
拣个便宜。
白玉莲看着网眼里的野山雀,盼着架网的人正忙别的事体,决定青天白日摘一回,于
是,回屋拿了面口袋,慌慌张张上了梯子。
5
天气越来越凉,空气也好像硬邦了,白玉莲的身子觉得有些发紧。
她看着困在网眼里可可怜怜的小东西,有点不忍心。它们多像躺在炕上的芒种哩!世
上的事体就是这个样样,强壮的干啥都行,弱小的总受欺负。可是,再弱小也得活下去哩,
不吃它们,人就不能活,这辰景顾不了作孽不作孽咧,这才叫弱肉强食哩。
她的手刚攥住一只野山雀的尾巴,西边房上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呵斥。
〃俺说这几天咋没粘住哩,闹半天你偷咧,你是不是偷上瘾咧?偷大活人不行,还想
偷鸟,鸟能当鸡巴使?〃
白玉莲〃刷〃地羞红了脸,伸出的手急忙收回,偷着用眼瞅瞅,一个彪形大汉跨了大
步从西边房顶上直奔过来。
白玉莲认得他是都府营后街有名的二愣子栓柱。这人三十七八岁还没成亲,整日贪玩,
夏秋粘鸟,冬春套兔子,卖了钱到饭铺里闷点烧酒,喝多了往街上乱唱乱跳没个安生。
栓柱浑身带着酒气走到白玉莲近前,骂咧咧地说:〃凭啥摘俺的鸟?〃
白玉莲脸红着说:〃栓柱哥,俺……俺想拿它给芒种补补身子哩,瓮里的粮食还有三顿
两顿就没咧!〃
栓柱〃唔〃了一声说:〃你还挺仁义,可惜他吃一筐头鸟也起不了秧(注:俗语,不能
勃起的意思)咧,实在熬不住,俺把裆里的东西借给你,让你吃个饱涨!〃
白玉莲见他犯浑,〃刷〃地拉下脸,扭身就要下梯子。栓柱跨了大步赶上来,一把揪住
她的衣裳,不依不饶地说:〃想走?把偷的鸟还喽,俺还到饭铺里卖钱哩!〃
白玉莲尴尬地说:〃吃咧,咋还?〃
栓柱坏笑着说:〃让俺日一回,顶算还咧!〃
白玉莲〃呸〃地啐了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混蛋,回家日你姐姐、妹妹去!〃
栓柱翻了脸,劈手把她掀倒在房顶上,抬腿就要往下踹。白玉莲害怕他踹掉肚里的娃
娃,吓得〃啊〃地一声尖叫,爬起来往东跑。
秧歌班的房子和西边另外四家并排着坐北朝南,白玉莲跑了两步醒过神来,看了看房
下的平地,头有些晕。
栓柱幸灾乐祸地骂道:〃你他娘咋不跑咧?俺日你还是轻的,没准儿还先奸后杀哩!〃
栓柱逼过来,白玉莲真的害怕了。她料定他不会下杀手,但凭他的浑劲,没准真敢在
房顶上干出那种事体。
栓柱醉红的眼珠子色迷迷盯着她胸脯上的酒酒,一步步往前磨蹭。
白玉莲被逼得没了退路,把心一横,走到房边,回头撕着嗓子狂喊:〃臭栓柱,你个狗
日的,俺肚子里怀着娃娃,你成心逼死两条人命哩………〃
这声喊叫果然见效,栓柱愣怔片刻,〃呸〃地啐了口唾沫,回身将网眼里的野山雀一个
个摔死,骂咧咧收了网下房而去。
白玉莲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