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见四阿哥点头,舜安颜就让把玉兰玉梅带进来。
玉兰玉梅是德妃分派到温宪公主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服侍公主也有六七年了。对于当天的情况,她们的说法与成嬷嬷并无太大不同,只补充了一点:楚言的作为预先得到公主赞成。另外,二人一口咬定害死公主的是成嬷嬷。
四阿哥瞟了八阿哥和舜安颜一眼,淡淡问道:“你二人指控嬷嬷,有何凭据?”
“公主有孕之初,佟姑娘前来探视,就曾经劝公主饮食需荤素搭配,以清淡为主,切忌一味大鱼大肉,盲目进补,以免胎儿过大,生产时有危险。姑娘特地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管事,命他们每日送瓜果蔬菜牛乳坚果过来,种类花样也要常换,不可单一。公主对姑娘的话深信不疑,奈何成嬷嬷恼恨姑娘没把她放在眼里,处处反其道行之。管家送来的新鲜果蔬都被她拦截下来,与几位嬷嬷分食,甚至拿回家里给她孙子吃,不爱吃不好拿的,干脆扔掉倒掉。她们每日送给公主的都是大鱼大肉的油腻东西。公主孕中胃口本来不佳,闻着就觉得难受,发问之时,嬷嬷必要抬出规矩道理,反将公主数落一顿。佟姑娘劝公主每日散步,多活动筋骨,以使身体强健,生产时好有力气。她就常常不许公主出门,每每抬出‘娴静贞德’四字压着公主。太医说公主体弱乏力,胎儿太大,故而生产不顺。这两条可不都是成嬷嬷害的?”
不仅四阿哥,八阿哥和舜安颜也听得脸色铁青,强压怒气。
四阿哥一拍桌子,厉声喝问:“大胆刁奴,她二人的话,你可听清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想到玉兰玉梅临阵反目,翻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细小事情,成嬷嬷惊得浑身是汗,无法分辩,只是磕头求饶:“四爷饶命,八爷饶命,额附饶命,奴才受皇上娘娘所托,照顾公主,历来兢兢业业,不敢有贰心,怎会有心加害公主?只是,佟姑娘的说法做法实在太过——”
舜安颜眼中锐光一闪,冷哼道:“嬷嬷没有贰心,不敢加害公主,倒是我妹子有贰心,是我佟家有心要害公主了?”
成嬷嬷一窒,不敢再说什么,只咚咚地重重磕头,没几下,额头已渗出血来。
四阿哥厌恶地挥挥手,舜安颜打个手势,就有人过来把她拖了下去。
底下人通报说张太医罗太医来了。舜安颜连忙叫请,一边命玉兰玉梅退下。
两位太医所说也无非当日情况紧急,能够保住孩子已是万幸。
四阿哥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当日,佟楚言做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以你二人的造诣,以为她的措施如何?有何出处?”
两位太医慌忙离座,俯身拜倒:“微臣学艺不精,见识浅陋,初觉佟姑娘的做法匪夷所思,回头一想又觉得大有道理。微臣以为佟姑娘应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洋人用这法子。微臣曾有幸与通晓医术的洋人教士详谈,得知在西洋,确定母亲不能幸免,甚至有破腹取子的事情。”
“哦——?”那三人面面相觑,恍然大悟,果然不再怀疑其他。
八阿哥点点头:“洋人最看重性命,是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说法。”
只剩下他两人。八阿哥感激地笑笑:“多谢四哥!深明大义。”
四阿哥摆摆手:“哪里话!该是我谢你。本是我的事,却让你费心劳力。”不等八阿哥解释什么,又问:“那丫头到底怎么了?该不会真被那婆子吓坏了吧?”
八阿哥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我看不是,倒像是自责。我问了半天,她也只说了一句——若是我当初肯去学医,或许可以救她。”
“她去学医,就能救得文馨?”四阿哥一脸好笑:“还要太医做什么?”
楚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道有几个人的命运,因为她,已经永远改变。最早,她的想法就如她告诉八阿哥的那句话。从那里,她开始用批判的目光,反思属于王楚俨的人生。拿掉自信的基石,过往的点滴,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成串地倒了下来,将她淹没。她做过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件值得推敲。原来,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只求得到,不愿付出。原来,她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没有同情心,不知体谅宽容为何物。原来,她是最差劲的女儿,最糟糕的朋友。原来——上苍为了惩罚她,让她到了这里,甚至没有机会向被她伤害的家人朋友说一句对不起!
四阿哥的狠话也只是让她恢复了作息,她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又生活了数天,直到老太太倒下。
老太太原本身体不好,温宪公主的死无疑令雪上加霜。康熙对硕果仅存的这位有血缘关系的直系长辈一向敬爱有加,一回到京城,没有回宫就直接来探望。但是,没有人能止住死神的脚步。
一个月内连着失去了两条尊贵的生命,对佟家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老太太的灵柩停放在正厅,是喜丧,来来去去的人倒也没有太多的悲伤。老太太住的院子反而空了下来,静悄悄的。
楚言抱膝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院子中央那座假山。她在这里所有的幸运与顺利,归根到底,都缘于老太太对楚言异乎寻常的疼爱。那位福寿双全,阅世练达,心灵仍然柔软的老人离开了,带走了好多谜底。
正月里,她回宫的前夜,是满洲习俗“走百病”。老太太遣散了众多的儿媳孙媳,把丫环婆子打发得远远的,只扶着她在这院子里转着圈走着,说着话。
“人非圣贤,总会犯错。有些事错个一两次也无妨,有些事却一次也错不得。有些事,错了就要改。有些事,一错只能再错,只能错上加错,将错就错。”刚听到这几句话,她有一种感觉,老太太莫非已经知道她不是真的楚言,却在将错就错?
“女人活在世上,有些苦该吃,有些苦不该吃,有些罪能受,有些罪不能受。”老太太,你想告诉我什么?什么是我该吃的苦?什么是我不能受的罪?
觉得有人在她身边安静地坐下,她微微扭头,轻声问:“你可有不能犯的错?可有不该吃的苦?可有不能受的罪?”
粗茶淡饭
那人思索片刻,柔声道:“与你分离的相思之苦,我不想吃。被你嫌弃冷淡的罪,我不能受。让你伤心被你憎恨的错,我不能犯。”
“胤禩,胤禩!”楚言大恸,哭倒在他怀里,心中渐渐形成一份坚定。不能因为她的错,为他的生命,再添加一笔不幸。
楚言精神不佳,连自己的衣食都没心思,哪里还顾得上讲故事做生意。偏偏在所有人眼里,她为了温宪公主和佟府老太太的去世悲痛哀伤,正是至忠至孝至情至性的表现,康熙太后太妃德妃对她更加疼爱。康熙原定九月南巡,经太后一提,就决定带上她,也好让她出京去散散心。太后更是特地把十三阿哥叫到慈宁宫,细细叮咛一番,命他一路上仔细着点楚言,有机会多带她四处看看,多找点乐子。
名义上,她成了康熙身边管理文书笔墨的女官。可就像她当初警告康熙的那样,磨一回墨,出了三次事故。第一次,衣袖一扫,带翻了案上的茶杯,幸而十三阿哥眼明手快,接住了。第二次,飞溅了几滴出来,坏了边上几张极品雪花笺。第三次,太子拿了一小摞地方官奏折进来,放在桌上,和康熙议事过程中想起来,见她离得近,就让她把其中一份递过来,她放下徽墨去翻找,奏折倒是找对了,手上沾的墨在每份奏折上留下了黑黑的指印。太子盯了她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如果不是因为前两次,说不定会以为她有意同他捣乱。
康熙好笑地接了过去,随手翻翻,叹了口气:“还好,还能看得清字。这丫头哪里是伺候人的料?等着她磨墨,朕这一路上就不用办理政事了。”
怎么安排她,很让李德全伤了一番脑筋。她什么也不会干,照理皇上身边不留闲人,也不缺人,该把她调开才是。可她本来不是乾清宫的人,皇上闲下来就喜欢找她说两句话,不给她派点差事,依这位姑娘的性子,还不知会溜到哪里去,临时找起来也麻烦。她笨手笨脚,口无遮拦,逗皇上开心的本事却比谁都大。也亏得是李德全,想到了让她为皇上读书。
康熙倒并不真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路上还要批阅京中转出来的折子,会见地方官员,发现问题要及时处理,歇下来的时候,闭目靠在枕上,听着楚言在一边捧着本书,轻声朗读,倒也是极写意的休息。
楚言不喜欢经史子集,找出来的多半都是前代官裨野史市井小说。康熙起初还多看她两眼,后来发现她正经是当做书在念,读到每个人说话,常常变化了声音,努力学着那人的语调,着实有趣,便也不在意,只微笑听着,遇到好玩的地方,还要发问,引得她说出自己的见解。她的看法常常有些离经叛道,却又走得不远,在康熙听来只觉得有趣,再一琢磨又觉得颇有道理,难为她会那么想。
康熙倒还没有忘记她出京的目的不是当差,而是散心,每到大的市镇,名胜景点,自己不出行,就放她半天一天假,让十三阿哥带着她出去玩耍。
出了京城,第一个大站是通州。通州是北运河的起点,往南进出京城的要道,繁华热闹,比起京城少了点政治味,多了点商业氛围。
楚言拉着十三阿哥左看右看,兴致勃勃地比价还价,买下几件她心目中的“手工艺品”,说等回宫后要拿给太后太妃看,分给冰玉她们。
十三阿哥取笑道:“才出京城,眼睛就不够使了?再往南走,好地方好东西越来越多,你的钱够花么?”
四阿哥落后三四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此时,好笑地插嘴:“钱倒是小事。她家里有钱,等到了南边,去她叔叔的铺子要就是,再不然,也有东西可当。我是怕她没有眼光,不管好的坏的,一股脑往车上船上搬,给底下人添乱不说,闹不好,回头还把船给压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