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苏公询问那庄汉情形,那庄汉只道适才路经曾游家宅门前,口渴欲进去讨口水喝,进得院来,叫唤数声,不见有人答话,推门进屋,但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曾游,满地污血,甚是可怕。庄民唬得半死,逃将出院。
一行人众往庄西而去,行得一里来路,但见前方坡上依次三处屋舍,第一户人家白墙围绕,墙内颇多橘树,树林中隐有青瓦青砖厢房,又有一处两层木楼,屋上兀自有一天台,可眺望全庄。那第二家,以泥竹为墙,三四间瓦舍,颇为陈旧。那第三家唯三间茅舍,甚是破烂。焦无泥指点道:“那曾游乃是第二家。”苏公问道:“这第一家、第三家是何人?”焦无泥回答道:“这第一家便是县衙严押司宅第。那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赶考去了,至今未归,家中亦无有他人,甚是破落。”
苏公点头,道:“这严押司家中倒也阔绰。”焦无泥连连点头。苏公问道:“不知焦爷识得县衙杜攀杜押司否?”那焦无泥点头道:“识得识得。”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十三日那天,焦爷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一愣,摇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苏公点点头,似有所思。
过得严宅,便是曾宅,马踏月将闲杂人等阻拦在外,苏公上前,推开院门,入得院内。徐君猷跟随进去。苏公环视院内,但见院中堆着些许木材树根。苏公唤焦无泥进来,询问曾游家中情形。焦无泥道:“这曾游乃是一个鳏夫,今已四十有余,不喜与人来往,常独自在家做些物什。”苏公问道:“他以何为生?”焦无泥道:“这曾游本是秀才,多番落第之后,便断了功名念头。曾与人写写画画,以此为生。近几年又迷恋上了木匠并女工活儿,常做些精致物什,譬如灯笼、绣球、布娃娃之类,拿到县城卖,换些油盐米钱。”
苏公点头,令焦无泥退下,遂推门入得堂屋,但见那堂屋零乱不堪,皆是木料,一侧乃是木匠台,锯子、矬子、刨、墨斗、斧头,木匠工具,一应俱全。一侧却放置数件灯笼骨架,又有一些木雕,凡如笔筒、菩萨、灯座、畜兽等,皆是粗制之物。苏公好奇,取过一件木雕龙头,但见那龙头二尺长,龙角、龙须、龙眼、龙嘴,惟妙惟肖。徐君猷见得,惊叹道:“若再加雕琢,涂以色彩,便宛如一个真龙头。不想这曾游竟有这般手艺,端的精妙绝伦。”苏公似有所思。
苏公入得侧堂,一眼便见得地上侧卧着一具尸首,满身乌黑污血,面容狰狞,想必临死甚是痛苦。堂内甚是零乱,满地物什。徐君猷喃喃道:“定是死前一番争斗所致。”苏公见得案桌推翻在地,数件精致木雕滚落一旁,墙上兀自悬挂数件字轴画卷,其中一件已掉落在地,纸张撕裂。另一侧墙上竟挂着几副锦图并一张虎皮。堂内另一侧临窗亦有一张案桌,案桌一端置有一盆菊花,那花盆乃是树根雕琢而成。此外桌上堆有各色绸缎布料,又有针线竹篓,那竹篓中兀自有各色线团。室端头置一张破旧雕花木床,床前是一床榻。
苏公近得尸首旁,将手触其皮肤,又看其瞳目,喃喃道:“约莫死有三四日矣。”又见尸身胸口并腹部数处伤口,凶器兀自插在腹中,只余得一截木柄在外。苏公近前细看木柄,而后拔将出来,原来是一把短刃。徐君猷惊诧道:“此便是杀人凶器?或是凶手之物?”苏公摇摇头,道:“徐大人且看此刀,窄小而锋利,乃是雕刻专用之刀。”徐君猷思忖道:“凶手用曾游之刀杀死曾游,便是凶器亦省得带来,端的狡猾。”
苏公思忖道:“曾游深居简出,少与人往来,为何遭人谋害?凶手或是与曾游熟悉之人。”徐君猷点头思忖道:“曾游家中甚贫,无有值钱物什,凶手绝非谋财害命。徐某以为,凶手与曾游之间有甚瓜葛仇怨,或是曾游知晓凶手阴私,凶手杀人灭口。”苏公点头,环视四下,似有所思,幽然道:“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
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之意,曾游之死,与其手艺相干?”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且看那虎皮。”徐君猷看那墙上虎皮,思忖道:“这虎皮毛色不佳,非上品也。”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果真好眼力,一瞥之下,便可辨认出来。”徐君猷颇有些得意。苏公又道:“不知徐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这虎皮是何物所造?”徐君猷闻听,一愣,迟疑道:“虎皮自是从老虎身上剥取下来,怎生造得?”
苏公捋须摇头,不再言语。徐君猷诧异,遂近得前去,将手摸那虎皮,不由大惊,急忙掀起细看,惊诧道:“此非虎皮,不过是绸布所制!”苏公道:“徐大人好眼力!”徐君猷不理苏公耻笑,嗟叹道:“不想这曾游有这般本事,竟能仿制虎皮,以假乱真,骗过徐某。”
苏公自袖内摸出一截黄色绸布条来,四下找寻,不多时,便寻得些许一般绸料,细细比照一番。徐君猷诧异不解,询问其故。苏公将黄色绸布示与他看,道:“此乃是在木阴山顶北坡荆棘中觅得,想必是那麒麟所留。”徐君猷惊诧道:“苏兄疑心那麒麟所是人为?”苏公手指虎皮,道:“若有人披得此皮,立于木阴山顶,山下人望得,亦当是只老虎。”徐君猷惊诧不已。
苏公望着地上尸首,幽然道:“那假冒麒麟者或许便是杀人凶手。”徐君猷似有所悟,道:“那凶手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又造得麒麟皮,披之在身,假冒麒麟现身。此事若上奏朝廷,圣上必然重赏,不免加官进禄!但若事情败露,便是欺君之罪!曾游因知晓内情,故而被杀灭口。”苏公点点头。徐君猷又道:“如此言来,此事受益者便是真凶?”苏公又点点头。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最可疑者乃是焦无泥。”苏公摇摇头,道:“焦无泥不过一棋子也。”徐君猷点头,道:“适才苏兄庄口问他,他前后言语不清,自相矛盾,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分明有诈。”
苏公蹲下身来,轻推尸首,使其面部仰上,却见得尸首右手握得一物,急忙拿过尸首右手,小心掰开手指,取将下来,竟是带血纸团。徐君猷急忙凑上前来,询问是何物。苏公舒展开来,但见得纸上有“书室飘香”四字。徐君猷诧异道:“书室飘香四字是何用意?”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墙下掉落的卷轴,急忙过去,拾将起来,但见轴线断裂,纸张撕裂,下方残缺一块。苏公将手中残纸拼凑上去,但见得那字轴为:“伯雍蓝田种玉,韩寿书室飘香”,又有款识印,乃是篆书“木阴山人”。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凶手突下毒手,未能一刀刺死曾游,二人随后争斗,或是无意间扯下此字轴,曾游临死之时,抓得此纸在手。”
苏公捋须思忖,道:“或是曾游有意抓得此纸。徐大人且看,卷轴落在墙边,离尸身右手兀自有三四尺远,断非临死时无意抓得。且抓得之后,将右手藏于身下,侧卧而死。”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曾游临死之时,为何如此?”苏公淡然道:“曾游意欲告知凶手何人。”徐君猷惊诧道:“他欲暗示凶手?”苏公点头道:“此残纸暗示了凶手。他唯恐被凶手窥见,故而垂死挣扎,侧转身来,将其隐于身下。”
徐君猷将信将疑,复又细看那残缺字轴,喃喃道:“如此言来,曾游暗示我等:书写此字轴者便是凶手!却不知这木阴山人是何许人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看其余卷轴,皆是木阴山人。此木阴山人便是曾游本人。”徐君猷一愣,急忙上前看其余卷轴,果然如此。
徐君猷甚是沮丧,思忖道:“如此言来,玄机便是书室飘香四字了?”苏公点头,道:“此乃曾游拼死暗示也。”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可将焦无泥唤来,细细盘查,但凡庄中之人,名、字有此四字者,便是疑犯。”
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包了纸团,纳入袖内,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又惊又喜,问道:“苏兄怎知凶手何人?”苏公道:“适才庄口,苏某询问焦无泥自县城回来途中,可曾遇见县衙中人,焦无泥只道不曾遇得。适才至严押司宅第前,苏某又问他:十三日那天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早已疑心焦无泥撒谎,诳骗我等,料想凶手便是此厮。”
苏公摇头道:“或是焦无泥撒谎,但亦有另一人可疑。”徐君猷追问道:“是何人?”苏公道:“蕲春县杜攀杜押司。”徐君猷惊诧道:“苏兄怎的疑心是他?”
苏公道:“大人且细细回想。昨日,我等避开谭县令,到得蕲春县衙,逢着杜押司,那杜押司曾与大人言语,只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大人可还记得杜押司此番话语?”
徐君猷思忖半晌,点头道:“如此言来,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苏公点头道:“杜攀与焦无泥路经木阴谷,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若焦无泥果真是自县城回来,其在中途必然遇见杜攀。可焦无泥却未见得杜攀,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他二人中必定有一人在撒谎。”
苏公点头道:“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所为何事?尚待查问。只是昨日初逢大人,不合说错一言。”徐君猷疑惑道:“他说错甚么?”苏公淡然道:“他见着大人,拱手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喜道:“其字书室,分明便是曾游暗示之人!”苏公点头,道:“正是。曾游垂死挣扎之际,忽见得字轴上有‘书室’二字,脑中灵光一闪,拼死撕得此纸,意欲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惊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