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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 ※ ※
黄昏的时候,雪下得更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在雪地里走着,有点担心。地图上指出的那个村庄怎么还没到?根据图上的指示,我该早就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场大雪使我迷路了。
水不成问题,到处是雪。但食物只有两个干馒头。如果我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么我的生命只怕可以用分来计算了。
转过一个山嘴,突然一朵灯光跳入我的眼眶。我又惊又喜,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这是个小小的草庵,其实也不比一个凉亭大多少。在庵门上,挂着块白木的匾额,上面写了三个字:“活埋庵。”
这个阴森森的名字并没有让我害怕,我知道这是一个古代的志士给自己家取的名字,以示异族定鼎后与之的不妥协。这庵中,只怕也是个对现实不满而逃禅的人吧——如果能够和他清谈一夜,但也不枉此行。
我叩了叩门,道:“请问,有人么?”
里面有个人应道:“进来吧,门没闩。”
我推开门。
里面只有一枝蜡烛,照亮了门口的一小方地。一个老僧坐在角落里,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面目。
“施主,请坐。”
在他面前,有一个蒲团。我盘腿坐了下来,道:“大师,我迷路了,请让我借住一宿吧。”
这和尚袖着手,一动不动地坐着:“施主这样的天气还要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我只是淡淡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外三毒。经曰:能生贪欲、嗔恚、愚痴,常为如斯三毒所缠,不能远离获得解脱。施主三思。”
“大师一语如棒喝,然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我道:“大师佛法精深,但我只是个俗人,娑婆世界,于我等如四圣。”
他抬起头,又道:“一切色相,皆为虚妄。施主想必读过佛经,可曾修过五停心观?”
我道:“不曾。然天下不净,我自洁净,人无慈悲,我自慈悲,大千之中,因果不昧。”
“施主有大智慧,”他已没有了笑意,“不过施主,你可愿听我说个故事么?草庵无茶无酒,只好借清谈销此长夜。”
我坐下来,把背靠在墙上,让自己舒服一点,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道:“大师请讲。大师可要来个馒头?”
“口腹之欲,最能损人。施主又着相了。”
我也笑:“有相则着相,若无相可着,却又如何?”
“存此一念,即是有相。”
我伸了个懒腰,咬了口馒头,道:“大师之言,犹是皮相。六祖曰: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我心中纵存相之念,又何必强求无相?如此馒头,是为有相;吃下肚去,仍是有相。然我心中已无此物,便为无相。”
他道:“施主所言,也不过口头禅。”
我道:“口头也罢,心禅也罢,只是表业,还是听听大师的故事吧。”
“那么施主且安坐,听我说吧。你可知我俗家是距此三十里外的一个名门望族,方圆百里,都是我家产业。只是我家人丁实在不旺,一门中只剩我一人。”
我道:“那大师为何抛家为僧?”
“在我十九岁那年,一位世叔为我说了门亲事,是北山成德堂白家的三小姐。她是这里有名的美女,当时我可说是春风得意,事事趁心。”
我忍不住笑了:“大师当年,还是个风流年少。”
“可是婚后不过三个月,一场大病夺去了我妻子的性命。”
我收敛起笑容:“抱歉,大师。”
“不用抱歉,凡有相者,皆是虚妄,所谓哀乐,都如过眼云烟,哀便如何,乐又如何,不过心中一念而已。”他袖手坐着,真如佛龛里的一尊佛,“那年我十九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觉得她死后,世界于我已毫无意义,因此,我在我家的祖山上挖了一个深洞,叫人把妻子的灵柩抬进去,然后。”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把所有的人打发走了,然后点着一盏灯走进去”
※ ※ ※
我把所有的人打发走了,然后点着一盏漆灯走进去。
这洞我叫人挖得很深,走进去足足走了半天。天很冷,山洞里尽管土壁的泥都已冻住了,可由于和外面不通气,所以不算很冷。
她的灵柩已入在里面的一间小室里。朱漆的灵柩,非常大,是我让柳州匠人特制的,柳州出好棺材,这具棺材也是用的万年阴沉木。据说,阴沉木是从水中取出,做成棺材后,每年沉入地底一尺,十年一丈,千年百丈。
我坐在她灵柩边的一张椅子上,点着了搭在灵柩边的一根火线。那点火星在地上跳跳跃跃,好象一朵鬼火,向外飞去。
随着一声巨响,进来的甬道整个崩塌了。现在,只有她和我,在这个深深的墓穴里。
我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在昏暗的漆灯下,那瓶中的酒也似在流动,幻出异彩。听说,鸩酒洒在地上都会起火,在瓶中,那也如个不安份的妖魔吧?
“饮吧。”
仿佛有一个人在黑暗中以一种甜蜜的声音对我说。
“饮吧,醉于那醇酿中,好忘怀人世。”
我伸出手,拔去了瓶塞,默默道:“等等我吧,如果黄泉路上你觉得孤单的话。”
——你不想再看我一眼么?我的眼如暗夜里最亮的星,我的长发好似鸦羽,我的嘴唇也甜如蜜?
在漆灯的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她,好似生前。她的肌肤依然白皙如美玉,她的声音娇脆若银铃,手指纤长柔美如春葱,她的吻如春天最后的细雨。
“等等我吧。”我喃喃地说。
我用力推开了棺盖。我没让人钉上盖,因为当初我和她立过誓言,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发亦同青,心亦同热。
尽管阴沉木的棺盖有点重,我还是一把推开了棺盖,露出一条缝。我抓起酒,准备躺到她身边,然后一饮而尽。
这时,我看到了她。
天!
她的脸并没有变形,但她的肤色却已泛青,青得象冻坏了的萝卜,但也坚硬得和石头一样。她的脸依然美丽,但那种美已带有种妖异,只能说那是种虚幻不实的美。我知道,在那白里泛青的肤色下,已没有鲜血在流动,最多是蛰伏的蛆虫等着春天来临,到那时把她食为一个空壳。而她的脸上,死前那种欣慰的微笑凝固在皮肤内层,犹似生前。
仅仅是这些,我却可以忍受,我还是愿意躺在她身边,搂住她已僵硬的躯干,好让我们一同慢慢成为泥土。然而,更让人可怕的是,我看到了她的嘴边。
她的嘴边,伏着一只足有我的手掌大的老鼠!
这老鼠旁若无人地啃啮着她的嘴唇,我甚至可以看到老鼠的腹部开始鼓起来。我尖叫着,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向洞壁扔去。老鼠象是一个球,在冻得坚硬如石的洞壁上弹了一下,又掉了回来,摔在地上,四肤抽搐着。
她的嘴唇几乎被老鼠啃光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倒象是在笑。混杂着她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一种狡诈的讥讽,仿佛趾高气扬地注视着我,即使她的眼闭着。我几乎可以摸到她锋利如刀的笑,可以看见她的妖异的笑在洞穴中四处穿行,仿佛黑夜来临时出巢的蝙蝠。
我无力地跌坐在椅上,那瓶酒重重在搁在了棺盖上。
如果在此刻以前,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让人感动,会流芳百世,但此时我只觉得自己好象一个疯子,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人们的笑柄,最多当孩子们不听话时大人提起我的名字来吓人。
我是为了这具丑陋如鸠槃荼的尸体而放弃自己的生命么?
这时,我象是被冰水兜头浇下,心底也冷到了极处。
就算她的样子依然美丽动人,但那种美丽又能保留多久?可笑,可笑。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那点漆灯的光因为我的呼吸而在跳动,使得她的脸明明暗暗,更象是寺院里立在天王身边的罗刹,仿佛随时都要从灵柩中直直坐起,攫人而啮。
我推上了棺盖,一口吹灭了漆灯。
在黑暗中,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 ※ ※
饥饿的感觉象是鞭子,不知不觉地就抽打在我身上。我乍醒时,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中,还以为自己睡在罗帐里。
马上,记忆回到我身上。
不,我要出去。
我的手摸索着,手指碰到了冰冷的棺木,那瓶酒还在棺盖上,我抓住了,在灵柩上一敲,敲掉了半截,酒液流了一地,洞中充满了酒香,但并没有火光。
我站起身,摸索着到那来处。进来的洞口已被泥土掩住了,我疯了一样用半段瓶子开始挖掘。
这段洞中的土是从上面塌下来的,因此没有冻住,挖起来十分容易。然而在黑暗中我干得很不顺手。我回到灵柩边,摸到了一头的漆灯。幸好,我的袖子里还带着火镰。
摸出火镰打着了,在洞壁上挖了个洞,放在里面,借着这一点光,我开始挖土。
不用想别人会来救我,我有一个堂叔早就想谋夺我的产业,我失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也不用想别人会如此好心,再来挖开这墓,当初开挖这洞穴时我找的都是远来的工匠,他们甚至不知我挖这个洞做什么。抬进来的人也都是我找的过路人,他们都未必还能再找得到这里。而此时,我求生的欲念却和当初我想自绝时的决心一样大。
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我干得挥汗如雨,但越来越难干。泥土越来越紧密,破瓶子也极不顺手,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不知干了多久,我感到腹中好象有一只手在抓着,一阵阵酸水都冒出来。这是饥饿么?也许,我在洞中已呆了一天多了。本来就是想丢弃我这具皮囊的,当然不会带食物进来。
对了,在她的枕下,有两个白馒头。那是此间的风俗,出殡时,让死者过奈何桥时打狗用的。
我回到她的灵柩边,鼓足勇气,把棺盖推开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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