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广和绍由已经尽兴,两人脸上都露出欢乐过后的寂寥。
喝到这种地步,美酒也变得苦涩,使人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一想到喝水,就令人想起家。再加上没见到吉野太夫,总觉得缺少什么。
“该回去了吧!”
“回家吧!”
其中一人提议回家,众人一致同意。每个人都不留恋这里,主要是怕破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所以大家立刻站起身来。
此时———
侍女灵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吉野太夫的另两位贴身婢女。两人快步走到门口,在众人面前,双手扶地行了礼,说道:
“让各位久等了!太夫要我转告她已经快准备好了。我知道各位想回去了,虽说是下雪夜,但路上还很亮。何况,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至少也要等轿子暖和了之后再回去。所以请各位再坐一会儿吧!”
“真奇怪啊?”
“让各位久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广和绍由不解其意地互看一眼。
大家已经没有兴致再玩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游乐场所,更是无法妥协。
“这是为什么呢?”
宫本武藏 风之卷(55)
两位贴身婢女看到众人犹豫的脸色,赶紧解释:
“太夫的意思是说:她刚才擅自离席,想必各位大人认为她是位无情的女子。但是,她从未如此为难。如果顺了寒严先生的意,就会违拗船桥先生的心,如果顺从船桥先生,又会对不住寒严先生因此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座席。现在吉野太夫想重新招待各位客人到她的住处请各位晚一点回家,不要急着走,多待一会儿吧!”
众人听了这席话之后,如果拒绝,会让人认为气度狭小;而且吉野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令人兴致勃勃。
“去看看吧!”
“太夫这么有诚意。”
于是,在侍女和贴身婢女的引导下,五双草鞋踏着柔软的春雪,不留痕迹地走过。
除了武藏,每个人都觉得兴致盎然,心中暗暗想着:
“哈!大概会招待我们喝茶吧!”
吉野喜爱茶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喝杯淡茶也挺不错。大家边走边想,不久已走过喝茶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是一片毫无情调的田地。
众人显得有点不安,光广责问道:
“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这里不是桑树园吗?”
另一位侍女笑着回答:
“哈哈!不是桑树园。每年春末,大家都会到这牡丹园游玩。”
光广仍然不高兴,再加上天寒地冻,更令他越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桑树园,还是牡丹园,在这样的下雪天,不都是一样的萧条吗?吉野要我们感冒才高兴吗?”
“实在非常抱歉,太夫交代过她会在那边等,所以请走到那边。”
定睛一看,田园的一角有一间茅草屋。它是一间纯朴的平民住家,在六条里妓院开发之前就有了。屋后围绕着冬青树,它的风味和人造庭院的扇屋完全不同,但却属扇屋的范围。
“请往那边走。”
侍女进到一间被炭熏黑的泥地房,引领众人进入屋内。
“大家都到了!”
婢女对着屋内喊道。
“欢迎光临!请不要客气。”
吉野的声音从纸门内传出。纸门上映着红通通的火焰。
“好像远离尘嚣一般啊”
众人看到土墙上挂着一件蓑笠,心里好奇吉野太夫到底要如何款待客人。
13
吉野穿着素雅的浅黄色和服,系了一条黑缎腰带,头上梳着端庄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内。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转睛望着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内,坐在火炉旁,穿着清爽的浅黄色棉质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银烛之前,穿着桃山刺绣和服,涂着绿紫色口红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这一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
一向不太赞美别人的绍由,也收敛恶毒之口。这里特地不准备坐垫,吉野邀请众人坐到乡下特有的火炉边: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山中的房子,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论是贱夫显贵,最好的款待莫过于坐到火炉边取暖了。所以我准备了许多柴薪,足够我们彻夜聊到天明。请各位随意坐到火炉边吧!”
原来如此。
让众人走过寒冷的地方,再让大家烤火取暖。这大概就是她所谓的招待吧!光悦点点头表示同意,绍由、光广和泽庵三人则舒服地坐到炉边烤火。
“那位先生也请来烤火吧!”
吉野让出位子,邀请身后的武藏。
四边形的火炉,围坐了六人,显得有点拥挤。
武藏一直拘泥于礼节。日本当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后的,就属第一代吉野的娇名了,她的名字远播天下,比起出云的阿国,她的品德更为高尚,更受民众敬爱。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气,更容易亲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寻欢客被称为“买醉者”;而卖才色的她,被称为“太夫”。听说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两人帮她剪指甲。光悦、绍由和光广等“买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到底乐趣在哪里?武藏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但无聊的游戏当中,客人的礼节,女性的礼仪,双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俨然有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不谙此道的武藏,只觉得僵硬不自在,特别是第一次来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频送秋波,令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客气呢?请坐到这边来吧!”
吉野这么说了好几次。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边,笨手笨脚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炉旁烤火。
吉野在武藏移坐到自己身边时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儿话兴正浓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怀纸,轻轻擦拭武藏的衣袖。
“啊!不敢当!”
武藏若不出声,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举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礼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宫本武藏 风之卷(56)
她手里握着折叠的怀纸,纸上沾着刚刚擦拭过的红色粘稠东西。
光广瞪大了眼睛说道:
“啊!那不是血吗?”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红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个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喝着。火焰映在六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耀着。大家忍着刺骨的寒气,望着眼前的火焰,默不作声。
“。”
柴火将尽,吉野从炭笼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细柴薪放入火炉中。
众人看着她添加的细枯木,发现那不像是松枝或杂木。因为它不但容易燃烧,且火焰的颜色相当美丽,众人沉醉于火焰中。
“呀!这薪木到底是什么树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这么喃喃自语着。其他人因迷恋于美丽的火焰而无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细柴薪,就将房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火焰就像风中的红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织着鲜红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
“太夫!”
终于有人开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么树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当光广询问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由柴火中飘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树。”
“啊!牡丹?”
这个答案震惊在座的每个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丽的花朵,牡丹怎么可能成为柴薪呢?众人半信半疑,于是吉野将一枝烧过的柴薪放到光广手上,并说道:
“请各位过目!”
光广将牡丹柴薪拿给绍由、光悦看:
“原来如此,这就是牡丹的树枝啊!怪不得”
接下来吉野又说:围绕扇屋四周的牡丹园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几株牡丹树已经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为了让一些古株开花,每年冬天,必须砍下那些被虫蛀过的古株,好让它长出新芽来,柴薪就是那时砍下的古株,当然无法像杂木那样,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来的短枝,拥到火炉内燃烧,柔和的火焰美丽极了。它不但没有熏眼呛人的烟雾,而且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为柴薪也与杂木不同。从实质上来说,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开出美丽花朵;枯萎之后,还可以成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够像牡丹这样,拥有真正的价值吗?
吉野感慨万分,无奈地笑着说:
“唉!我却不如这牡丹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活着,年轻时还能以姿色让人欣赏;年老色衰之后,却只是一堆连香味都没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烧着,炉边的人们全然忘记夜已深沉。
吉野说道:
“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但是这滩区的名酒和牡丹薪,却足够供应到天明。”
众人对吉野的招待非常满意,尤其对豪华奢侈已经相当厌倦的灰屋绍由,更是既感叹又夸赞:
“怎么说没什么可招待的,这胜过国王的招待啊!”
“请各位留下几个字,当做纪念吧!”
吉野拿出砚台。就在磨墨期间,侍女已到隔壁房间铺上毛毯,并展开唐纸。
光广帮吉野催促泽庵:
“泽庵,难得太夫这么央求,你就提笔写点什么嘛!”
泽庵点点头说道:
“应该光悦先写。”
光悦一言不发,跪坐到唐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而泽庵则在花朵上方空白处题字:
国色天香
堪珍惜
应惜之花
终雕零
光广也故意写了一首戴文公的诗:
忙里山看我
闲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总不及闲
吉野在众人劝诱之下,也在泽庵题歌下写着:
纵然盛开
花之寂寞
雕谢之后
何人堪怜
吉野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