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说完,独孤败便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了。
生命随风而逝。
死灰色的眼睛终于真正成为了死人的眼睛。
他的后心已经插入了一柄短剑。
一剑毙命。
群豪和圣地子弟冲过来时独孤败已将短剑插入后心,只是强撑着一口硬气不死,说完这句话便即身亡。
已死的独孤败仍未倒下,是他的战意不容许他倒下,还是他执着地向天抗争,想要老天给他答案?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二哥!”段飞嘶声痛呼起来,“是你们逼死了我二哥!”他悲极狂怒,手中三尺青锋爆发阵阵寒光,汹涌剑气正要喷薄,却被谢苍生抓住了他的手腕,以神念道:“冷静,阿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下有用之身,日后一举挑了五圣地!”
段飞吼声若雷:“可惜我不是君子!”翻掌甩开谢苍生,手中长剑喷射出青色剑气,扫荡开去。
段飞已是极道初境,跻身为人间界少有的高手之列。加上他此刻悲极怒极,这一击之下气浪叠叠,声势逼人,眼看近处的数人就要成为剑下亡魂。
正在此刻,一阵幽远的箫声传来,湛湛音波轻易地抵消了段飞的剑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上此下言)垢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箫声凄凉,引得在场众人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的感伤。
一只紫衣女子手持洞箫,怡怡然从人群中走出。
她很美,如风雨中摇摆的蔷薇,美到凄凉孤楚,让见者心疼不已。
紫衣女子并未说一个字,人群却自动给她让开了道路。
她痴痴地瞧着独孤败,仿佛超越了空间,穿过了时间,没有在场的数万人、场景也不是冷森的雷玉广场,而是一个落英缤纷的季节,眼前的男子正与他携手漫步……
“她一定会等你……你会不会等我?你当然不会,可是我还是厚颜,跟着你去了……”
一缕殷红浸染了紫色的衣裙。
自绝筋脉!
紫色伴随着已死的男子倒下。
“雅妹妹!”陆云双想要惊呼,却已出不了声。
紫衣女子正是萧不归之徒萧雅。她与独龙乃是一脉,因此同样使的是最干净利落的自绝筋脉的手法。
其余门派弟子自绝筋脉,在一个时辰内施救或能起死回生。但是独龙和萧雅使用的自绝筋脉,传自剑圣【逆天夺命诀】,一经施展,绝无生还可能!
独孤已败!
独孤败已死,但是神霄派的仇恨不会随着独孤败的死而化解。
神霄派众弟子中响起可怕的呼声:
“将这魔头碎尸万段!”
“要将他挫骨扬灰!”
谢苍生和段飞立即暴起,严阵以待。
段飞道:“谁要乱来,飞天神龙绝不会放过他!”
谢苍生一脸铁青,他不说话,但意思已很明显:誓死守护二弟的尸身!
神霄派一干人等发一声喊,便要上前。
忽然间半空中发出晃眼的佛光,幽远禅意弥漫其间,令躁动的众人心神顿时宁定。
金色的佛光中走出三个人——布袋和尚、王害疯和天机子。
这三人悬浮半空,飘逸若仙,气势之强镇压全场,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云双嘶声道:“王害疯,快过来,看看小败、萧雅妹妹和独龙前辈还有没有救!”
王害疯没有过去,尽管他还穿着破烂道袍,但是全身散发的气息已不同了。
疯疯癫癫之人已是别有一番仙风道骨,内蕴的神彩甚至强过了布袋和尚的佛光禅意。
现在他已不是王害疯,而是重阳真人!
布袋和尚将王害疯收入【二十八天无量佛界】之后即刻千里追魂告知了重阳子的师弟天机子。天机子乘虹而至,一阵折腾后终于帮助王害疯恢复了重阳真人的记忆。之后他们便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不想还是迟了片刻。
三人绝云气而降,落至地上,天机子悠悠地道:“独孤老弟,果真混蛋得紧,我早就算出你有此一劫,怪只怪你不听我的化解之法。惜哉,惜哉!”
重阳子破袍蹁跹,走至陆云双面前施以一礼,道:“贫道先前疯癫之时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陆云双道:“王害……不,重阳真人,你救救他!”
重阳真人叹道:“他命中有此一劫,贫道也是无能为力。”
无量寺的僧侣和俗家弟子忽然赶上前来,为的不是别的,是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佛门罪人!
相传布袋和尚与魔界妖人为伍,触犯了佛门大戒。
“相传”便是由布袋和尚的大弟子惠清传出的。惠清“弃暗投明”,已归了无量寺。只是此刻“不巧”,惠清却不在无量寺赶来神霄派的僧侣之中。
玄悲道:“阿弥陀佛,布袋法师别来无恙!”
布袋和尚道:“托方丈的福,贫僧近来并无灾劫。”
玄悲正色道:“法师与魔界妖邪为伍,着了魔道。老衲虽然自不量力,但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替佛门清理门户!”
“何为妖?何为人?何为邪?何为正?何为魔?何为佛?因果有定,福田在心。只要心中有佛,魔界也好,人界也罢,皆可修得善果。若是心中无佛,身在佛门又如何?贫僧观人,只念善恶,不分神魔。”
“法师谬矣,不恶何以为魔,魔界焉有善类?望法师回头是岸!”
布袋和尚不再理玄悲,转身向重阳子道:“此子之将来,天地劫数之化解,就看道兄你了!”
重阳子双手合十:“布袋兄舍身成仁,贫道自愧不如!”
布袋和尚长诵一声佛号:“望众位看在重阳真人的面上,给独孤施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布袋和尚全身发出无量佛光,漫天佛像虚影影影绰绰,诸天佛音响起,便如佛祖临世一般。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布袋和尚身笼无量真火,盘膝而坐,低念道:“观自在菩萨……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佛声中布袋和尚坐化,化为了灰烬,只余下一颗金光闪闪的舍利子倏地飞起,注入了独孤败的体内。
重阳子破袖一拂,便将独孤败装入袖中,化为一道神虹,破空而去。
终南山上重阳宫
第十六章 劫后
黑暗的尽处,仍然是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有的,只是深入骨髓般的永恒的寂寞。轻轻扎破,便会溢出无尽的泪花。
生前身后名,辗转成灰;仇天恨海,零落成堆;至死不渝的爱,终是一场春梦。
爱恨成空,死亡揭开了红尘的面纱。
在钻心的绝望和伤痛之中,独孤败忽然觉得黑暗中多了一道门,紧闭着的门。
是引领死亡的门,还是走向新生的门?
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如游魂般飘向未知的门。刹那间,门开一缝。缝中是光,满满的光……
独孤败双眼微睁,入眼是耀眼的光。
——凌驾众生之上的光。
本来温暖的光,却令独孤败感到冰冷:“我没死?我在哪儿?”
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只见头顶是横梁屋脊,落满了灰尘。只要微风一吹,便能搅动沉寂已久的沧桑。
这是一间很老的道观,虽然处处透出沧桑,却并不破败。灰尘蛛网覆盖掩映之下,一物一什仍摆放得十分整齐。朝南开的窗户之下是一张柳木床,床对面的墙已皴裂出许多细小的裂缝,墙缝中生长着绿苔。勉强可以看出墙上面龙飞凤舞的一个毛笔书的大字:道。
“道”字之下,一个道士身着玄青色破烂道袍,盘膝入定。他的身上也落满了暗尘,跟道观内其它东西都一样。道士不修边幅,整张脸隐藏在浓密的髭须之后。
他似乎比道观更加苍老。
道士眼睛忽然睁开,并未发出凌厉的光辉,却让人觉得他瞬间变得年轻。他目不斜视,平静地道:“你醒了?”
床上的人微微哼了一声,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剧痛,连挪动一下身子都不能。脸上的表情已被悲伤冻住,嘴角略带几分嘲弄和傲慢,嘶声道:“为什么我还没死?”
“只因为你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道士的声音比无风的湖面还要平静,就算是天地毁减也打破不了他如水的心境。
“我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该死?”床上的少年一脸痛苦,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身体和心中的伤痛。
“没有人真正该死。”
“我该死!”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一滚便重重地落在了冰冷的地上,触痛了浑身的伤口,但少年只是狠狠地咬紧钢牙,咯咯有声。任何伤痛都不能令他悲嚎呼喊。
道士又闭上眼,没有半点想要帮助少年的意思,道:“既然痛,为何不喊出来?”
既然痛,为何不喊出来……少年也在问自己,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他的桀骜不允许他流露出半分脆弱而已。
“是谁救的我?”少年并不想要报恩,他只想去杀了这个救自己的人,他要让这个人知道救了他是一件多么愚蠢和荒谬的事情。
“谁救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活下去。”
“我是世上最恶的恶人,请你杀了我!”少年的话音依旧冰凉,他现在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甚至连说每一句话都承受着万针攒刺般的痛苦。
“你想以死逃避肉身的伤痛,还是逃避内心的愧疚?”道士睁开眼,目光变得深湛,紧紧盯着少年的眼,仿佛要看清少年的心。
少年不再说话,闭上了眼。他害怕道士那洞烛一切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已完全暴露在了道士的目光下。
“布袋和尚救了你!”道士忽然起身,从东面的破木门走出。
少年依然觉得很害怕,虽然现在是白昼,现在有阳光,花香和鸟鸣,但他觉得自己又一次为世界所抛弃,堕入了永恒的孤独暗夜中。
一阵冷风袭来,少年一阵哆嗦,牵动伤口又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甚至已辨不出疼痛是从哪一个部位发出的,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痕。
“咯吱”一声,木门被风带上,屋子再度成为一个幽闭的空间。少年觉得很冷,仿佛堕入了冰窖中。
“布袋和尚?为何要救我……”他没有再想下去。恍惚间墙壁上的“道”字变为了一只青面獠牙的猛兽,朝他扑来。
交错的犬牙,锋利如刀的利爪,充满腥臭的血盆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