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疾步行走,很少有人会注意这边坡上所发生的事。
那把撑开的黑色雨伞从堂本本手中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路过两三个行人,一直滚到了坡下的公路上,很快,便被过路的轿车碾得面目全非。
瓢泼的大雨就这样劈头盖脸的淋了少女一身。
堂本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柄伞,竟然是一瞬不瞬的,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它,看着刚才还好好在手中、替她遮风挡雨的东西,就这样在瞬息之间,粉身碎骨。
凤镜夜忽然有点慌。
不说话不发怒不搞破坏,甚至连动都不动的堂本本,非常不对劲。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女苍白的侧脸,雨水顺着额前的发落在睫毛上,她却浑然未觉,盯着公路上黑色的一摊,目光呆滞,金属骨架断裂成几截,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凤镜夜放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正欲上前,却被一道轻轻的声音阻止了行动。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听见少女喃喃吐出几个字,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破碎的音节混合在雨水中,很快就落地,消散了。
雨渐渐下得大了,水声敲击伞面噼噼啪啪,就好像玻璃碎裂发出的哀鸣。
风声穿过街道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忽大忽小,交织重叠在一起,像是有很多人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此起彼伏的呜咽着。
有人在哭吗?
堂本本茫然的环顾四周。
为什么要哭呢?因为有人要死了?因为伞被压坏了?
不是啊,没有人会死啊,伞也没有坏,所以不应该哭的不是吗?不应该哭的啊,停下来!停下来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都给我停下来!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呆在她手中啊!明明刚才为她隔绝着头顶的风雨!明明只要好好抓住它就不会消失的不是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她所做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吗?!跟傻瓜似的听母亲的话,以为那样她就会好起来,这样做也是错的吗?!到头来妈妈竟然就要这么走了?而这段时间她在干什么?!她竟然还在上学!悠闲的上学!
堂本本目光涣散的盯着那公路,伞的尸体七零八落,她向它的方向走了几步,脚步虚浮,似地面上有什么磕绊着一般。
身上早已湿透,洁白的衬衫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少女本就纤瘦的身体,在这场来势汹汹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的大雨中,显得异常单薄。
她踉踉跄跄的向前几步,眼睛却是始终紧盯着那伞的,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更何况大雨让刮雨器都措手不及,司机们把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路况上,哪里会注意到地上还有把坏掉的伞呢。
堂本本就这样恍恍惚惚的走着,眼中好像只剩下那把伞了,对身边的情况毫无所觉。
她感受不到身体逐渐冰冷的温度,对已经冻僵的指尖置若罔闻,雨水接连不断的从头顶躺下,流过眼睛时的疼痛她也不去理会。
只是……好像有点看不清楚了呀。
少女像是失了魂一样,迈着随时都会跌倒的步伐,摇摇晃晃的,越来越远。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这样的少女,一时间,竟然忘了阻止。
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什么。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眼角瞥见另一辆车,速度极快,正向那本已破碎的黑色雨伞飞速驶来,马上就要再次碾压上去。
“不要!”
堂本本大喊一声,刹那间就像魔怔了一般,发疯似得向公路跑去,竟然是要去夺回那把支离破碎的伞!
“回来堂本本!”
离他最近的凤镜夜双眼倏然睁大,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指尖却只掠过了一片雪白的衣角,只是一个眨眼的刹那,少女已经擦过镜夜奔出了好远,眼见就要冲上公路——
“小本!”
管家倒吸一口凉气,凤镜夜僵直在原地,感觉浑身血液倒流直冲上大脑。
他看着少女的身影飞速消失在眼前,她义无反顾的冲向公路,就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召唤着她一样!
汽车的轰鸣声回荡在天空,管家的惊呼在耳边响起,明明只是瞬息之间所发生的事,却像是电影慢镜头,一幕一幕缓缓播放,奇异的能让人看清楚每一个细节,包括少女每一个奔跑的动作,甚至是长发在身后划过的轨迹,都细致的呈现在他眼前。
凤镜夜只是一愣神便追上去,然而两人之间却始终落了一段距离。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向着坡下跑去,跑过高大的院墙,跑过一颗颗只剩下干枝的樱树,最后跑过隔绝在道路边缘的白色拱门,头也不回的越过了警戒线。
那么义无反顾,无所畏惧的走向死亡彼端。
越来越远。
五米。
四米。
三米。
两米——
恐惧感无止尽的扩大,灭顶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人淹没,心脏快要停止。
凤镜夜惊恐的盯着那道身影。
镜头放慢——
少女距离公路边线,只有一步之遥。
……
然而,就在这时,所有的景物竟然又飞速运转起来。
凤镜夜看见街角突然冲出一个少年,他扔下伞,冲进雨幕,几乎是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出现在了少女身后,他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从死亡的边缘带回人间。
少女疯狂挣扎,一边捶他一边大叫着放手,她根本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是谁,那打击的力道旁人看着也疼,而少年却不为所动,仿佛丝毫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般,只是死死抱住她,不放开。
少女挣扎了一会,忽然认出了少年,她看了看他被打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又陷入了一种神志不清的状态,最后只能再次把视线投向地上的伞,愣愣出神。
两人的半只脚已经踏上公路,那辆车之前猛然刹住,就停在他们脚边,司机摇下窗户对着他们骂骂咧咧,态度恶劣的厉害,好像在骂那女孩发什么疯。
副驾驶座上那个司机的同伴,也正对着少女破口大骂,并且有要变本加厉的架势,越说越难听。
好事的路人被那几乎能响彻一条街的音量所吸引,也纷纷停下避雨的脚步,有头发谢了顶的中年男子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那少年仍抱着少女,却忽然抬起了头。
这时凤镜夜才看清他的脸上的神情,那和他之前所见的几次都不同——不是那种温和却疏离笑,也不是清冷却仍旧礼貌的温文优雅。
少年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淡淡的看了一眼车内——那大概是凤镜夜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无情的眼神。
是的,只能用无情来形容。没有厌恶也没有愤怒,只是不带一丝波澜的注视。
即使那眼神只是一闪而逝,却还是让人觉得受了巨大的侮辱。
也就是那一瞬间,对方闭上了满口脏话的嘴。
当时,凤镜夜想,如果这才是这个少年的本来面目,那就太可怕了——没有女人能驾驭得了这样的男人,堂本本真是走了一步最坏的棋。
然而很久以后,当所有人都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的生活时,凤镜夜才发现,当年那样令人恐惧的幸村精市,其实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或许是出现了,只是他没有看到而已。因为两人每次见面,堂本本都在身边。
……
那少年收回停在车内的目光,好像还对那司机二人说了声抱歉,接着才带着少女走到人行道上,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他低眉说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温柔,似安抚又似亲昵,和几秒钟前那个气场恐怖的他判若两人,少女静静的听他说话,渐渐安分下来,终于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少年见状轻轻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开禁锢她的手臂,把外套脱下来帮她披上,动作轻柔的不可思议。
那是凤镜夜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那么细心的对待那个女孩,连他也没有,因为那女孩总是非常强大。
那少年为她穿好外套,才转身去捡起那柄伞,毫不介意它上面的泥泞和灰尘,将之整理好后,用袖子稍稍擦拭干净了,塞进少女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打横抱起她,慢慢向这边的坡上走来。
虽然衣衫和头发都被雨水淋得湿透,却一点都不显狼狈。
即使在视野都被雨幕模糊,车水马龙的混乱背景下,少年出挑的身姿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整个过程少女也没有挣扎,乖顺的被他抱着,把头埋在对方胸口,好像闭上了眼睛。
虽然下着雨,那个场景也不算美好,而少年少女又经过一番争执,衣冠都不算齐整。
但是,那的确是非常打动人心的一幕。
那一刻,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的世界崩塌了,而他为她撑起了一片天,虽然很小,但足以生存。
凤镜夜取下眼镜,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是雨水吧。
是雨水。
、子夜光
堂本本是在晚上醒来的。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室内寂静的针落可闻;昏暗的空间和过于安静的氛围;让堂本本的大脑清醒的异常缓慢。
“……”
她试着发出声音,却发现嗓子干涩的厉害,除了两个低低哑哑的音节;就再也说不出话。
头昏昏沉沉的;全身都提不起劲来。
堂本本只好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观察四周的环境,这是她醒来后习惯性做的事。
慢慢的,她眼中迷雾渐渐一点点散去;只剩下明灭莫测的暗色。
身下不是柔软的床,而是铺开的软褥和木地板,头顶没有干净苍白的天花板;却横亘着长长的房梁,角落里一盏未开的壁灯,壁灯旁,是被木条分成一个个方格的对开纸窗,窗的对面,是那扇印着古代仕女图的推拉门。
这房间处处透露出浓郁的古旧气息,空气中尘埃的味道和木头潮湿发霉的味道,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堂本本太熟悉这个地方了,这是她的房间,在她离家出走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
有多久没有回来这里了呢?大概是从她和埴之冢加奈摊牌,然后达成不再见她的约定开始吧。
那时候母亲把她的行李全部打包,送到光邦他们家,自己就再也不能进这个房间,可是现在竟然就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