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小陶同意说。
“陶坷,你们弄没弄懂,为什么一定要打这一仗?你姥姥家经历过那样几年生活,你应当懂得,我们不能再丧失时间,不能再没有一个平静建设环境了,只讲这一点,这一仗就非打好不可。”
陶坷庄严地向母亲点点头。
曾方从旅行袋里取出一个纸包,对女儿说:“现报上讨论干部子女应不应该继承父母遗产。你爸爸给你遗产全这儿,我给你带来了。”
小陶打开纸包,是一副草绿色粗布绑腿。
这副绑腿是爸爸八路军一二九师时发,妈妈一直保存着。造反派抄家,抄出了爸爸和妈妈许多来往书信,用绑腿捆着拿走了。那些书信要归档,剩回了这副绑腿。
“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纪念,我怕弄坏了,还是妈妈保存着吧。”女儿说。
“你到前方去,打腿上,这才是实际纪念哩。”母亲又说:“你怕还没有学过怎么打法吧,来!你看着。”
曾方踩着床边,把裤脚裹紧,开始熟练地打起绑带。每绕一圈,或正或反打一个褶儿,小腿外侧打出一排“人”字儿。妈妈讲解说:
“我打这是单‘人’字,还有打双‘人’字。有人喜欢打花,有人不加花儿,各有所爱。要领是脚脖上可以紧些,到了腿肚松紧要适当。松了往下吐噜,太紧走起来腿疼。”
曾方兴致勃勃地讲解着,已经打好了绑腿。顺手扎上了小陶皮带,屋里来回走了几转给女儿看。小陶惊奇地发现,妈妈一下变了一个人。一对细长细长眼睛,那么明亮,脸上焕发出青春光采。胸脯挺起来,腰身自然地扭动着,那步伐姿态是别人学不来。曾经哪里看见过妈妈这样子?是照相册上。那是一个漂亮女八路,短短头发军帽下边蓬松着。皮带一扎,鲜明地勾勒出了苗条身材,绑腿打得那样规整自然。看上去既有着严正军人风度,又充分保留了女性魅力。
陶坷欣赏着妈妈,上前抱住妈妈说:“妈!你怎么还是象照片上那样好看。”
母亲推开小陶说:“滚一边去,没有见过你这样,拿自己亲娘老子开心。”
曾方侧过身,窗户玻璃上看到了一张忧伤苍老面容,看到了那染霜鬓发。如果来谈论,一场迫害夺去了我们许多女同志美丽俊俏,未免不够严肃。多少人被夺去了生命,还说谁容颜外貌。不过,有多少人骤然之间变得那么苍老不堪了,一头青丝短短几天之内,以至是一夜之间变化为霜雪。这也是对十年浩劫所作忠实记录之一。可以平反昭雪,可以恢复名誉,但是人们外形上留下这种明显印记是无法改变了,正如内心受到创伤很难平复一样。
晚上,小陶和妈妈挤一张小床上睡。床边帮了一条长板凳。吹熄灯号很久了,母亲还讲话,小陶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搭着腔,翻个身睡着了。曾方昏暗中望着女儿侧身睡卧姿态。圆圆肩头从绿棉被下露出来,臀部高高隆起,小时候瘦得两条腿象麻秆儿,正长个儿那些年一直缺营养,不想几年来发育得这么好。母亲疼爱地望着女儿,她将怎样去迎接战火纷飞考验呢?
“红河!红河!过红河了!”小陶睡梦中欢乐地呼喊起来。
母亲笑了,这孩子够性急,刚合上眼,就已经跨过了红河天险。
、《西线轶事》四
四
战场上,一切都是用严格尺度来衡量,不讲任何宽容,不作降格以求。
红河发源于云南省崇山峻岭间,中国境内叫作元江。红河从老街地方进入越南,流经越南北方腹地,向东南入海。
九四一部队老街附近渡舟桥,跨过了红河。几天以前,兄弟部队过河开辟了战场,现他们可以驱车向前开进了。
越南北部边境,和我们滇南河口一线,都属于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带,自然环境本来是没有多大差别。河口地区是我国橡胶产地之一,三叶树环绕山丘,一行行,一层层,郁郁葱葱。胶林深处,可以望见国营农场楼房,红瓦白墙,烟囱耸立。米轨小火车沿着溪流隆隆驰过,留下一缕烟云。这遥远边疆,向战士们展示了它富饶美丽。一过红河,就是另一番风光了。六姐妹挤电话车窗口留意观察着,她们明显地感到,已经置身于异国土地。
虽是旧历正月,到中午颇有点盛夏味道。电话车闷热得要命,几个人吐了,愉笑声停止了。不一会儿,浓雾漫卷过来,热风里带着雨丝,灰蒙蒙。十多公尺以外,听见汽车响,却看不见。班长严莉查了地图,说此地是黄连山山脉。山脊又高又陡,有地方突然形成断裂,下边是乱石嶙峋深渊。公路两旁覆盖了灌木竹林,茅草刺藤相互盘绕,密不透风。女电话兵们不免有些犯愁了,要这样地形条件下执行架线任务,从哪里下手呢?
傍晚,部队接到命令,原地宿营待命。一路上没有下车机会,现停下来了,战士们都就地解手,并不避讳。弄得总机班女兵一直不敢抬起头来,她们小声地骂道:“这些家伙,没脸没皮!”
她们很就知道了,男同志们挨骂实是冤枉。这里公路内侧是悬崖,外侧是深谷,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得,窄窄一条路,到处是人,谁也躲不开谁。女电话兵们团团打转,只好去问连长,要上厕所怎么办。连长笑一下,就把脸背转过去,不再看她们,这就是给她们一种切实答复了。严莉叫两三个人电话车旁遮挡着,大家轮流上了厕所。谁也没有意料到,到前线来遇上第一个困难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有线电通信连保持着行军序列,原地宿营了。女兵班夹男同志当中,公路上占据了几公尺地段。雨淅淅沥沥下着,她们盖着防雨布,鞋也不脱,枕着背囊和衣睡下。谁能睡得着呢,不知哪个部队还往前去。她们感觉到,那急促脚步,总象是踩着了自己头发。
通信科一位参谋来传达首长命令,要求迅速架设下属各部队线路。连里决定开用电话车总机,指挥机关内部线路由总机班负责架通。
总机班女战士们,忘记了震耳欲聋炮声,听候班长严莉下达任务:“陶坷、吴小涓、杨艳,跟我去架线。肖群秀,路曼守机,注意机线装设,搞好固定。今晚口令是‘山茶’,回令是‘海棠’,执行吧!
严莉,陶坷各负责架一条线,五分钟以内都架通了。杨艳和吴小涓两人负责首长一条线,遇到了麻烦。她们正往前走,闻到一股臭味,是从来没有闻到过一种特别气味。天亮了,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小路上横竖倒着三具越军尸体。肚子膨胀起老大,周围是一滩黑血。不要说见到死人,平时看见一只死老鼠她们也怕,肉唧唧,让人头发根儿发乍。她们向旁边试探,想找地方绕过去。刺藤草棵里钻进钻出,帽子挂掉了,脸也划破了,无论如何也钻不过去。想到自己架是首长专用线,登时觉得一身都冒汗,再耽搁不得了。只好横了心,还是由原路过去。吴小涓望着几具尸体问杨艳:“你怕不怕?”杨艳说:“要是三个活,我倒不怕。”
吴小涓说:“要真是死,总还好办。我怕他们是装死,等我们到了跟前,一下坐起来了。”
“那倒没有什么,他们流了那么多血,就是活着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不等他坐起来,拿手榴弹脑袋上敲他几下。”
“好!我们分个工。看着不对,我上去按住他们,你用手榴弹猛砸,不要让抱住了我们腿。”
她们相互为对方壮了胆,从三具尸体上跨步过去了。至于三个越军是不是有过要坐起来意思,她们不清楚。她们沉着地迈过了后一具尸体,撒腿就跑,没有再回头去看。
突然是哪里一声喝:“口令!”
两个女电话兵冷不防,一紧张,早把口令忘得一千二净。对方不见回答,哗一下冲锋枪上了膛。吴小涓连忙说:“别打,别打,是我们。”“什么你们我们,口令!”。
“干吗那么凶,你听不出我们是总机班!”杨艳厉害起来了。
隐蔽树丛里哨兵压低声音笑了。哨兵一指,原来已经来到了首长掩蔽部门口。
她们撩开门上雨布钻进去。掩蔽部里点了几支蜡烛,还是昏昏暗暗。几位首长正跪地铺上,查看拼起来作战地图。小涓和杨艳把单机摆一个压缩饼干箱子上,手脚麻利地接好了线。一摇,通了。
一号首长见两个女电话兵淋得全身透湿,缩着身子,他取过一个军用水壶说:
“冻惨了吧?来,一人喝一口,这是‘气死茅台’---习水大曲。”
“不!不!我们不冷。”杨艳和吴小涓往后退缩着。
“叫喝就喝,服从命令听指挥。”
她们两个推托不过,对着壶嘴呷了一小口。她们品味不出,习水大曲何以能“气死”茅台,只辣得打哆嗦。
这是吴小涓和杨艳到前方来第一次完成架线任务,而且是为“九四一”高指挥员架线,她们对自己感到相当满意。两个人已经说定,将来参加文科高考,就把这次出境作战第一次执行任务作为自选写作题目。这个题目算是选对了,很有可写哩。
吴小涓虚岁十九,是从学校应征入伍。有些同学劝她说,“当兵热”过去了,现正是“大学热”,何必再到部队上去绕一个大弯子呢!吴小涓终于没有能克制住想穿穿国防绿女裙服那股“狂”劲儿。她中学功课很好,爸爸妈妈都是师范学院教师,有得天独厚补习条件,所以她有把握复员后当年考入大学。杨艳情况不同,她学校是全班能死用功一个,考试名次却往往成反比。爸爸对她学业抓得很紧,他唯一办法就是打,没头没脑地打。隔壁邻居都看不下去,批评他身为公安干部,抓住小偷流氓.尚且讲教育,这么大女孩子了,动不动就打,未免太不象话。他争辩说,是个小子倒可以随他去,女娃儿不严一点不行,等她耍上了男朋友,打也来不及了。杨艳没少挨揍,功课还是老样子。不过她并不悲观,和吴小涓一起补习,她相信准能上去。她们抓紧了一切属于个人可以支配时间,还买了麦乳精,补充营养。她们希望到时候能够一举攻克复旦闻系。
两个女电话兵军帽树丛里挂丢了,还是向首长行了举手礼,欢欢喜喜退出了掩蔽部。出门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