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平安……那他现在站在这里干什么?又要把周哥拖入泥泞之地吗?已经十一年就要十二年没见了。他就是站在这河滩之上,披着一身迷雾远远看他一眼都好,让他知道他没有因为王保的疏忽而命丧海腹,让他知道他没有因为他们而迈向命运的终结。
哪怕他就在渔船之上,穿戴着渔民的衣物,一张脸刻尽沧桑,也都够了。
很难说得出他跟简俊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不懈地搜寻他的踪迹。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只是因为在他们被堂口里的人踩在脚下,在他们垂着脸去舔人鞋底,在他们被人冤枉导致杜叔要废掉他们的手的时候。
在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那眼光就像在看一条肮脏又恶心的虫子的时候。
挺身而出的,只有周哥。
他为他们废了三只手指。
江湖规矩,大哥训话,谁也不得插手。
你要讲义气是吗?行,把你的手留下。
多年来,即便他安着假肢从不多话他们也知道多痛——只是手指的假肢,只是手指。可是十指连心,在最初做训练的时候,他拿刀拿不稳,直直掉了下去,刀尖向下,把他的脚趾分成了几瓣。
那晚他们送他去医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辈子的恩情都不会还得清。
陈子岭看着远方,一盏渔灯的光亮都看不见。下海打渔的人人都是人精,一看天气变幻便都驶船回来。哪里还有船只漂泊在海洋之上。
他的眼光瞬间便阴沉下去,连同心中那一丝摇曳不定的微光都似要灭了。
半晌,就在心里抑郁得难以自已的时候,一声欢呼从远处迷蒙地传了过来:“老周回来啦!回来啦!”
可不是!一艘船在波浪里仿佛大刀阔斧一般地开辟出天地,那几抹灯花锋利得就像孤鹰的眼睛。
陈子岭的心一下子就松了,他放松脸上的表情,准备迎接这个于他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男人。
转瞬之间,那艘几起浮沉的船只却被浪花横出,一个不察,便被掀起十几丈高的大浪吞噬。
与此同时,手机响起。突兀的声音仿佛便撕裂了这片海。
他尤怔愣在地,铃声却不厌其烦,仿似催命符一样。
他机械性地接起,一双眸子黝黑深沉,什么光都看不见。
“厄军突袭,医院被炸飞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险些就滑下海里去。
脑子仿佛便被风撕裂成两份,一份映着满海浪涛,一份映着莹润笑意。
陈子岭耳中仿佛有“哔”的一声惊响,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一只改成了三只。。。还是不忍心一只手都木有了。
、两难抉择
陈子岭站在岸边,眼看前方一个大浪席卷而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众人一个惊呼,仿似千万斤巨石压在胸口处,划下痕迹,被海水浸过,发炎疼痛。
活生生的近邻就在自己面前被巨浪翻覆,转眼间便是连骨头也不见。
老王最先回过神来,忙煽动大家一同解下渔船穿上救生衣就要下海。大家一动不动,似是吓傻了,只是张大着嘴巴,任海风张狂灌进,入了肺,凉了心。
“还愣着干什么!快啊!”老王红着眼睛吆喝。他单身寡佬一个,无儿无女,又跟周王天是邻居,对方条件跟他一样。因此逢年过节第一个问候的总是对方,打渔归来也总是要把成果跟对方分一分。小镇子没甚好消遣,两个大男子便常常挤在一起谈些家常小事间或发表下时事见解。连年来积累下的感情自然是比其他人还要深厚一些。
一个看起来年迈一些的老人家扬了扬手,“这一个大浪过去,人……怕是没了。”
陈子岭怔一怔,随后似是疯了一样跑到老王面前抢了救生衣。一边朝海里跑一边穿上,浪花掀起,像是城墙般堵在他身前。老王一惊,眼睛都直了,盯得那个快要跟海浪融在一起的身影都要烧出个大洞来。他忙追过去,汹涌而至的海水把一身衣服都浇湿,大风一吹过便凉飕飕的,像现在的心的感觉一样。
“嘿!停下!停下!我们上船去!”
陈子岭听不见任何话,只知道闷头向前冲,水的阻力巨大,尤其现在变了天,更是危险。他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样,眼前出现了周哥的断指,那三只手指被杜瑞博扔了喂狗。鲜红的血淌了一桌子,周哥的脸色苍白却只是在下刀时闷哼一声。
自己亲手割下从生来便长在身上的手指,切肤之痛,十指连心。为的,只是两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混混。
人质逃走,警察围捕。他却只拼着一个“义”字亲身上阵,救走一众兄弟,独把自己留在原地。等的是一个判决,判的是他的一命,他跟简俊的一生。
三指一命,大海浪涛走失的恩情再难偿还。
如果这十多年来执着的到头来不过还是梦,他跟简俊怎么办?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再也无法轻易跟自己说,不怕,周哥还活着。时间、金钱、女人,权利。只要他在,他跟简俊便能双手奉上。
洪水猛兽,漫过了他的眼睛,眼中闪现一张极清丽的脸。是谁说过,“我原谅你。”这单单四字便轻易化了他的心。他陈子岭做事独行独断,无须祈求他人谅解,本该是不在乎的,但阴险狠辣之事做得再多,心肠再冷再硬也是人心。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点滴不在乎?这样珍贵的四字随着那张笑脸一同被自己珍藏,只是不到临头而不自知。又是谁说过,“我要跟你站在一起,我要与你比肩。”这样的女人怀着一颗坚定的心,有着一双坚定的眼,说着一句坚定的话。
多好,十多年来,他的迷茫痛苦焦虑冷硬终于有人肯舍弃一片纯澈天地,共同承担他的苦痛。
怎么办?现在我该怎么办?
曾承诺过你出事的时候我定会在你身旁,一转眸一睁眼就发现我在。
可第一次你生死未卜的时候我不在,你胸口一片殷红我也不在。你醒来时我又说过,我保证,我承诺。而你说你相信。
相信什么?相信陈子岭其实也有心,会把你端在心尖上来疼。可是路圆杉,你看,或者你也看不见。
当恩情和爱情两难抉择出现的时候,我动作比脑子更快。
我扑向了大海。
而你被我抛在了身后。
微微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散,眼耳口鼻都是水,都是雾花里的影子。其实固执不松手直到现在才剖开自己的心,会不会太迟?
不如……就让这片海,让一切都终止,然后回到原点。
好不好?路圆杉?
陈子岭陷在海水里,揪紧了心口,不让那一丝丝的疼痛漫过海水,渗透出来。
肩膀蓦然被一只手拉住,将他往回拖。
陈子岭闭紧眼睛,浮出海面。一双眼睛黑沉通透,水珠沾在睫毛上,柔和了一池森然。
老王的心才稍稍安定便又转瞬揪了起来——陈子岭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再次扑向大海。
“你疯了!这样冲过去命都没有!”
陈子岭似是没有听见,执拗得十头牛也拉不回。
老王水性极好,很快便又抓住了他:“回去!我们上船找!”
陈子岭脚下动作不停,不断踩水。听见这话像是才找回了神智,当下一声不吭,动作迅速地游回上岸。
老王傻眼,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莫名其妙又实心眼的人?但好歹已经安下了心。
两人很快便到了岸上,陈子岭就近找了一条渔船。放了绳索,推离了滩壁,渔船刚出岸没几秒便被一个大浪打回滩壁上。
他不知疲累般地重复多次,次次无功而返。心逐渐慌了,忙向后一瞪,眼神像鬼差一般可怖,直把那些聚在岸边的老实人瞪得后退,“人命关天,你们好意思站在这里乘凉?!”
众人噤声,脸色转青变黑。最后不知道是谁一咬牙大叫,“掉在海里的是老周!小李!你的命还是老周强硬下海捞回来的!小张,你那时出海恰好媳妇生孩子还是老周跑掉了一双鞋才把你的孩子跑回来!”
渐渐地,一个二个都站了出来跑向陈子岭周围帮忙解船索。最后所有人都忙活过来,不愿做那忘恩负义遭人记恨的小人。
众志成城,各人穿着救生衣驶船出海,小小渔船却以微小之姿硬是征服了大海,没有一艘船被海浪卷翻。
老王驶船,陈子岭打着照明灯一遍又一遍地喊。
“周王天!周王天——”
这波澜壮阔终于在天色渐变后回复清明。众人心里刚呵出一口气却压不住失望。
就要夜晚了,整片大海逐渐归于宁静,想找的人却没出现过。
大海捞针本就是最蠢的方法,但再蠢也要试,那是两个男人对初始的少年留有的算是最美好的回忆了。
陈子岭阴沉着脸,不知疲惫。老王央着他休息一下他怎样也不肯。
嗓子已经逐渐沙哑,他已经接连好几个小时没有停下过了。老王是担心他的嗓子受到破坏,陈子岭这几个小时只跟他讲过几个话。每句话都只得短短二字,一直重复。
“继续。”
“继续……”
似是他们的努力终于换来上天的垂怜,远处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找到了!”
陈子岭脸上一松,连连咳嗽几声。海风灌进肺里实在是忍得太辛苦。
把周王天抬上了岸,一人把他身子翻过覆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只手不断捶拍着他的腹部。
海水吐了不少,但没有转醒。
又帮他做了人工呼吸,但受浸时间太长,已经无力回天。
当初下海之时本就已经希望渺茫,现今寻回了尸首也算是万幸。
众人围着叹息,满身沾着海沙,海风灌过是透心的凉,但谁也没有抱怨半句。只是无力围在一起,黯然叹息。
陈子岭和老王是回来得最迟,他们找的地方太远,其他人不敢冒险,他们敢。离远便看见大家垂首的姿态。陈子岭心中仿若有野兽在咆哮,他跑过去,拨开了人群。
终于看见了那一张脸,十多年来一直垂在心中的感激愧疚,终于落地开花,却一地寒凉。
——那张脸,是陌生的!
他步伐蹒跚,终于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老王紧随其后,先是扑向了周王天,心外按压人工呼吸做了又做,循环无数遍。手掌触下的皮肤阴凉湿冷,那人嘴唇青紫,浑身了无生气。力气使尽却不愿放弃。大家咬着唇都不忍再看,老王终于跌在地,哆嗦着嘴唇,掩下了面容,只剩肩膀在一抖一抖。
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