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挂断电话,又接过孩子,向他道谢。他问:〃怎么你一个人带孩子来医院?〃
她说:〃家里的保姆请假回安徽老家去了,真是越忙越添乱。〃
他替她拿处方,并且去取药,小海不肯打针,哇哇大哭。她耐心哄着孩子,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给小海玩,才算哄得他没有哭了。总算打完了针,她重重松了口气,又向他道谢,这才抱了孩子离开。
小海伏在她的肩头,小脑袋一直昂着,她只惦记着公司的事情,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步履匆匆的穿过走廊。
一直快走完走廊了,小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
童音清脆响亮,整条走廊的人都不由望过来,她本能的回头,却看见容博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竟然还没有走,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听到孩子的叫声,他似乎一震。
〃爸爸!〃
小海又叫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她心头一震,抱着孩子加快脚步,小海在她身上扭:〃要爸爸。〃
她从来没有教过孩子〃爸爸〃这个词,也许是保姆教的,可是家里连容博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她也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容博这个人,她不知道孩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只觉得心慌气短,连步子都乱了。孩子却带了哭音:〃爸爸!要爸爸!〃
她几乎是逃到车上去的,刚刚启动了车子,容博已经追上来,〃砰〃一声两手已经撑在她车前盖上,拦住了车子。刚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隔着挡风玻璃,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识抱过孩子,紧紧的拥在怀中。
他终于拉开车门,声音还算镇定:〃你下来。〃
小海在她怀里探出头,像只无辜的鸡雏,而她就像是护雏的母鸡,全身的羽毛都已经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失态,咆哮:〃那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母子两个都吓坏了,她本能的身子一缩,孩子哇一声哭了。停车场里有人在往这边张望,他用手按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终于冷静下来:〃对不起。〃
小海还在哭,乌溜溜的眼睛湿润润的,小嘴扁扁,望着他。
他一直觉得不对头,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不对头。总觉得这孩子眼神很特别,目光像是软软的,可以一直让人软到心坎里去。他并不是喜欢孩子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软。起初只是觉得大约是这孩子实在长得可爱,可是后来看着晨珏抱他走,他竟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孩子伏在晨珏肩头,眼巴巴一直望着他,那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他形容不上来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只觉得仿佛是牵肠挂肚,他眼睁睁看着孩子,孩子也眼巴巴一直看着他,一直渐渐的远了,快要走得看不见了,谁知孩子竟然突然会叫〃爸爸!〃
那一声仿佛一道电光,劈开沉寂的黑暗,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是茫然还是惊觉,只是一口气追上来,当隔着挡风玻璃,看到她惊惶失措的表情,他突然明白,自己猜对了。
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把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
圆而凉,在掌心里。
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的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作声。
〃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作声。
〃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闲适的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应该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的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皆从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忽忽虚响,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
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
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
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的接过熟睡的小海。
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抱在怀里沉沉的。
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也有深重的倦意,忍住呵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的更是妥贴,他弯腰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做公事,明显的逐客令。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触摸板上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争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作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可是无端端就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得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四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本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但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天衣无缝,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甚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晌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的问:〃你干嘛?〃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晌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嘛?〃
他睡眼惺松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闷闷不乐的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他还轻轻在她耳边嘘气,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的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
其实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