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伸出手去,想替她摘下,她却下意识侧过脸,他温热的指尖正正触到了她的皮肤,她心中一紧,一颗心突然间扑通扑通狂乱跳动。
“别动。”
话甫一出,关雪身子骤然一颤,内心更加的杂乱无章,只是傻了一般站在那里,却见那温热的手缓而掠过自己的耳际,忽然摘下来一只耳坠子,在她明亮的目光下流光溢彩,却是不安份那般子晃晃悠悠。
她抬眼看他,他倒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梳妆台去。那沉香木制的梳妆台置着一个红缎锦盒,虽已有些陈旧,但苏绣的手工极其奢华细致,微略锈化的铜锁虚扣着,他轻而易举便能打开,一节松指缓缓扫过里头的金银手饰,来来回回徘徊了许久,最终停在那双镶着小雏菊银边作托底的珍珠耳坠子面前,他浅笑着将其执起,复又走到她跟前替她戴上,他身上还是一贯的淡烟香,她屏着呼吸半仰着脸回视他,发丝不经意间拂过他的下巴,痒痒的,情意绵绵。
珍珠耳坠子沙沙地划着她的纱领,他不由得赞道:“真是好看,我记得这是三姨娘生前最喜欢的耳坠子了,结婚当日父亲亲手所赠……”她听见“结婚”二字,猛地一惊,他才发觉自个儿说错了话,忙转开话去:“甄茜还在等着,你待会可别把你潇湘楼那套搬到她面前去,你只管记住你是我旧时的同学,曾经到蒙古实习当过战地医生,如今刚从国外回来。”她微微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可最后也只是“哦”了一声,眼下便随着那傅作翊出门,一步未来得及迈出门槛,转而回过头来凝视了那床榻几秒,眉目甚忧。
从小琼楼走过甄茜的住处整整十五分钟,可见那傅作翊有多不愿她接近甄茜,对她的防线有多深如大海。他大步走在前头,而她紧紧跟在后头,路上尽是随风飘落的桉树叶,他的皮鞋踏在黄叶上沙沙地响着,而她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踏上他的脚印。远处的佣人目光遥遥地看过来,并不晓得跟在总司令身后的这位小姐到底是谁,只觉得秋后的阳光,纷扬的黄叶,静谧的小道,还有这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个人是如此的安然美好。
那叶副官早已在楼道前等候了许久,远远瞧见两个小黑点走过来了,忙拿着先前备下的药箱子迎上去给傅作翊行礼,却不知该将这劳什子搁哪儿,干脆一手托在腰间一手敬礼道:“总司令!”
傅作翊还未发话,关雪已经“哧”地笑出声来,忙用手提包掩着嘴。
“叶副官,你还当起战地军医了?以后若还碰上这样的状况,行礼就能免则免吧。”他虽板着脸,可还是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是!总司令!”啪的一声,又一个能免却没免成的军礼。
关雪心里端详着,自上回在监狱便听闻了叶副官的盛名,今日一见,原是这样滑稽的一位军官,他难得可贵的忠心不二便是傅作翊多年来唯才是用的用意所在。她蓦地回过神来,却见那叶副官也在看她,微微诧异,不明所以地回视他,忽听见那傅作翊说:“咱们赶紧上去,别叫甄茜久等了,叶副官!”
傅作翊将头一偏,叶晓阳便将手中的药箱子给她递过去,他原也知道这俩人的关系,因着这般近的距离,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盛京名妓小雪菲这般天工雕琢似的精致轮廓竟不输司令夫人分毫,活生生的一个天上尤物。她有些不自然地接过来,那傅作翊又道:“你如今是医生,必须的东西还是得拿着,我们上去吧。”
这栋小骑楼的廊道很长,壁上一幅一幅的油画似极了百货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橱窗商品,比小琼楼宽敞许多,却只有两个人在走动。碧瑶正巧从里头退下来,见总司令走过来了,忙迎上来行礼,却看到了他身后的关雪,头微微一偏,觉得甚是眼熟,不晓得在哪儿见到过。关雪倒是一眼认出她来了,当真是那芸华堂取药的小丫头,心中一紧,稍稍低下头,只快步掠过她,跟着那傅作翊进去。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傅作翊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那么温柔,他轻唤着她的小名,缓缓走到床榻前坐下,伸手便探上她的额头,笑问:“今日可好些了?”床上的人儿并无接话,只是扯扯他的衣袖,乏力地“嗯”了一声。
关雪心如裹杏,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猝然撇过头去凝望窗外的风景,却冷不防瞧见了翠萍口中那盆因为傅作翊为求佳人一笑,大费心思而来的桐叶盆景,忽尔微风吹过,萧萧叶尖却只是向着甄茜一个方向摇曳,竟连一草一木都心向着她,竟连无情草木也尚懂认主人,无比尊贵的司令夫人!
那傅作翊轻柔地将她扶起,垫上一方绵枕,甄茜稍微侧头,便隐隐瞧见了关雪,“小姐是……”
关雪原以为外界传言她久病难愈,噬毒成瘾,本应是两眼深凹,脸色暗黄的一位迟暮红颜,如今竟没想到她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身段骄弱如摆柳,倒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宛若河畔西子。
关雪一时语塞,愣愣地对上她一双眼波流转的凤眼明眸,只觉相比起她的神玉青葱,自己竟是如此龌龊不堪,头不由得垂得更低。那傅作翊瞧见她的失态,不悦地蹙起眉来,声音依旧温柔:“她便是我先前跟你提起过那位刚从国外学医回来的旧同学,关雪。”那甄茜笑道:“原是这样漂亮的一位小姐,又是宜生的同学,我瞧着自然觉得投缘。关小姐好,我叫甄茜。”她勉强微笑道:“司令夫人见笑了,我倒觉得夫人看着分外眼生。”
甄茜一怔,愣是没听出个究竟,只笑着接下话:“许是因为第一回见有些生疏罢了,关小姐不如在司令府多住些日子,我每日对着这些药煲药碗怪闷的,如今好不容易盼着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呢。”关雪一听可以久居此处,自然欢喜,胆子也大了些:“这样……我只怕劳烦总司令了。”甄茜忽然回头对傅作翊嗔道:“还说同学呢,你以后得好生招呼着关小姐,否则我可不依你。”他连声答应,又道:“我眼下还有事,说不定得折腾到晚上。你们先聊着,关雪,替小茜看一下身子。”说罢便要起身,那甄茜却蓦地扯扯他的衣袖,道:“别太晚了,早点睡下吧。”他骤然绽开笑容,轻轻吻上她的前额,她留着乌黑的平顺刘海,而他的吻却恰巧落到了发丝上。
关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伉俪情深,暗自咬唇,仿若他的世界里好似唯有自己是多余的一笔,并且还是他鸿鹄版图里的一抹败笔。傅作翊径直走出去,却在她身侧停下,细如蚊声:“说话小心点,别叫她听出倪端,否则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话音忧未落,他已踏出了门槛,却没走开,背窗而立,借着缝道探视里头的动静,目光如炬。
那甄茜微微拍着床沿:“别这么见外,快过来坐。”关雪将药箱子搁在那梨花木桌面儿上,走过去坐下替她把着脉,她腕上的皮肤薄而白,小青筋小血管一根一根浮上来,而关雪的指甲忒长,长得稍微施些力便可以将这皓腕割伤,她的脉搏若有若无,好似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关雪按在上边的手指微略瑟动,她的心得足够狠,这女人最好死在她手上……她蓦地抬眼,却见那甄茜正巴巴地看着她,心想那副楚楚可怜的下作相做给谁看?嘴上却说:“夫人的病可是旧患?犯病作痛时可有吃过那福寿膏?”话甫一出,那甄茜当真以为她医术了得,其实全赖碧瑶与黎医生当初在芸华堂的一番谈话,她的心一颤,猛然想起一句话:好狠心的女子,不过……我喜欢。
甄茜眼中闪过一丝凄惶,却仍旧笑得轻描淡写:“我受过枪伤,手术之后弹片不能完全取出,留在了背脊骨……”她说着便握起关雪的手往她背脊上放,“你摸摸,就是这里,就是这块小小的弹片害得我只能一辈子在轮椅过活。”关雪缓缓摸下来,她的第七节脊骨处确实有一块*,尖锐地顶着,好似要将皮肤活生生地撑破开来,她指下发凉,骤然抽回手去,只觉心里顿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后怕,扑通扑通忐忑不安。
那傅作翊漠然地看着她们,脸上阴晴不定,嘴角一沉,疾步走出了小骑楼。
、【第三章】(3)夜色苍茫映心慌
【第三章】(3)夜色苍茫映心慌
那陆军师长在军政办公室候了半响方才等着了傅作翊,见他大步走进来,却是一身翩翩西服,隐隐散着女人的脂粉香。那陆军师长原是等得不耐烦,此时更是面色铁青着向他行礼,郑重其事地汇报着军机要务。
据他所言,傅作翊大肆逮捕游行学生这一出故擒欲纵的戏码,自然令甄景天满心得意,可如今外界民愤四起,眼下内忧外患,早有保安团借“揭竿起义”之名趁机收纳大批青壮以扩势力,企图趁乱作动以割据一方土地,兼之顺水推舟占地为王,若军部再不加以镇压,这寰宇天下将会四分五裂,江山堪虞。
那陆军师长急燥的性子硬是没能改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回走动,毛毛燥燥胡*着光秃秃的脑壳,自个儿气恼。傅作翊原本坐在鳄皮沙发上,此时却摁熄了烟头,突然起身走过酒柜去,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只斟了一半,他缄默不语地给陆军师长递过去一杯,尔后一手揣在裤袋里一手轻轻荡着杯中红酒,倾斜出儒雅的弧度。
那陆军师长捧在手里,却也无心品酒,傅作翊原先抿了一口,猝然递过去与他撞杯,半眯着眼开口道:“岳父大人对司令府的大小事宜倒知道得很透彻,从府里流消息出去的速度连拍密电也望尘莫及,当真是要杀傅家军一个措手不及。”陆军师长倒是听出了倪端,问:“总司令的意思是……司令府里有甄景天的情报人员?”他抿着酒继续往下说:“此事……很快便会处理妥当,岳父大人喜欢暗箭伤人,小婿也乐意奉陪,我们就演一出先借刀杀人再敲山震虎的连环好戏。”话甫一出,那陆军师长立即满脸堆笑着与他碰杯,“总司令亲演,绝对比那宝轩戏班里唱的《长坂坡》还要精彩绝伦。”
角落里的留声机簌簌地旋着磁盘,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几乎要迷乱世人的眼,古老的爵士音乐舒耳而悠长,而他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