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加索蜂窸窸窣窣扑打着薄翼,倒将甄茜吓得花容失色,忙掖过毯子来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已的眸子瞅着那蠕动的小东西。关雪最见不得她在傅作翊眼前娇柔作态的样子,哪及蒙古儿女半点潇洒豪迈,打趣道:“放心,可不是让夫人生吞它,夫人是旧患积淤,拿这蜂的尾针蜇出淤血来便是。以前我们蒙人打猎受伤后伤口积淤用这法子最好了。”话甫一出,那甄茜才长长舒了口气,竟无发觉她方才一时嘴快说的“我们”两个字眼。
傅作翊倒是听得清清楚楚,眉头不由得隐隐蹙动,见那蜂针快要蜇上甄茜细嫩的背脊时,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心疼,猝然开口道:“等等,这蜂来自蒙古,也不晓得有没有毒,若是混进了其他有毒的蜂种,那可怎么办?”他这样说便是将矛头直指关雪,面对他这样*裸地质疑,她禁不住辨驳道:“这蜂有没有毒我最清楚不过,绝不会损了夫人半*发!”他眉头皱得愈发的紧,却是斩钉截铁地开口:“不行!除非……除非你亲手试针。”
关雪当下如遭五雷轰顶,一颗心好似被人用刀子活生生地剜着,汤汤流出鲜血来,难不成他不晓得这蜂针即便无毒也是针,即便无病蜇下去也会疼,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拿筷子的右手颤栗着,猛地蜇进左手背里,嫩白的皮肤立马红了一大片,她苦涩地笑道:“总司令你看,手都蜇红了我还死不了,夫人也一定会好好的。”她将手扬起来让他瞧个仔细,他却毅然撇过脸去,只对那甄茜笑道:“我该回避一下,蜇的时候会疼,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话音未落,那傅作翊便已大步跨出了门槛。
、【第四章】(1)酒入纤肠暗生苦
【第四章】(1)酒入纤肠暗生苦
芳时易度,那是甄茜的缀词,傅作翊的闲句,关雪的苦符。
数日下来,甄茜的病已经微见好转,而在傅作翊眼下每施一次针,她就无可避免地要“亲手试针”一回,左手没空位了便换右手,如今她的手背已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再不复从前的纤纤玉指,司令府无人知道翠萍已死,大大小小的事情便全都是她自己一人在料理着,如此下去,她怕是连筷子也拿不住得活生生饿死,也好叫那傅作翊称心如意了。
想起潇湘楼里的高床软枕,从前的盛京名妓小雪菲只须伸出一只脚来,自然有人争着付帐来吻她的脚趾头,何苦在司令府的四面高墙里待着活受罪。
昨天夜里才下过一场溟沐细雨,淅淅沥沥泼溅在窗柩上,美丽又痛彻心扉,压得那桐叶盆景不住地点头。因着此时方才晨早八点,太阳还未见露脸,司令府的花园积了一地的水,傅作翊早早便去了练马场阅兵,甄茜也难得的好精神,软磨硬泡地拉着关雪到花园里头散步。
平坦静谧的小道,碧瑶在后头推着轮椅,关雪则在旁侧边走边踢着沿途的积水,空气中掺杂了浓重的水气,这会子她的手又在隐隐作痛了,前方有佣人在扫着大片的落叶,扫帚沙沙地刮着地面,有种难以言谕的悦耳。
“小雪,咱们过去看看桐叶。”
话音尤未落,那甄茜便命碧瑶推她往前走,关雪心中一紧,脸色煞白,忙拦住她的去路:“夫人今日出来也久了,不如回去吧。”甄茜嗔道:“难得我今日神清气爽,关医生就依我了吧,再说桐树就在前面了。”此时身后的碧瑶也掺嘴道:“关小姐不知道夫人最爱看的就是这秋后桐叶了,小姐就许了夫人这一回吧。”她们主仆二人说得头头是道,关雪却是怎么也劝不住,这会子见她们过去了,只能紧紧跟着,走一步算一步,心里端详着但愿只是纯粹赏桐,可千万别节外生枝才是。
前方有军容整肃的巡逻卫兵迎上来行礼,那甄茜微微颔首以作回应,关雪的脚步却愈发的沉重,手心也泌出了细汗,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秋意过境如败叶余落的桐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吹尽枯藤无人惜,嗟叹桐叶片片婆娑,甄茜定定地凝视了许久。十廊九厢,八苑七馆,六楼五阁,四面戈壁,三言秋殇,两轮昼夜,一语便可道破,从十七岁嫁进来那日到如今已经过了五个年头,楼高翠阁的司令府也大抵如此罢了。
摸着背上的伤口,她想那场父亲预先策划的婚姻,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挡枪戏码,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如今已经远离了父亲自幼的毒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已不再成为父亲马鞭下的傀儡?她时常在想或许自己哀切的灵魂是与生俱来的,却在嫁给傅作翊那日将一切都落在了遥远的北平。
“碧瑶,咱们走近些看。”
“是,夫人。”
那碧瑶颔首应着,缓缓推着轮椅朝前走去,甄茜脸上挂着笑,每走近一步,颊上的酒窝便更深一分,好似眼前的一切都还恍如昨日,那一年的秋伤而不忧,她第一次随父亲上门拜访那江北一带赫赫有名的傅老司令,酒宴上父亲第一次向傅老司令提出军政联姻,却叫那傅老司令以长子年纪尚轻为由一口回绝,她原是黄发之岁,对父亲口中的权宜之计并不尽知,于是趁着他们各执一方的空隙偷偷逃了出来。
就是在这棵桐树下,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活人靶子”。那个被唤作“少爷”的男子眉目俊朗,远远地就扎着马步扣着扳机,而树枝上则悬吊着多名双目被绑的死囚,地下平铺了密密麻麻的钉床,“嗖嗖——”几下,那些麻绳冷不防断裂开来,不过眨眼瞬间,他们便已径直坠下,当场铁钉穿心。那般子手段凌厉的男子,百步穿杨,透着万丈光茫,就似百万雄狮前依旧处世不惊的王者,令她移不开目光,父亲告诉她,他便是她非嫁不可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作傅作翊。
她还在兀自出神,地上覆着薄薄的青苔,冷不防轮子一个飞速打滑,“喀嚓”一声,眼前就已天旋地转起来,所有的事物都在飞快地切换游移,她“啊”的一声,手中的镂丝荷包蓦地甩飞出去,直直摔落于枯井。那碧瑶见状,魂儿都丢了几分,忙奋身上前按止住那疾速飞旋的轮椅,失声大叫起来:“夫人……夫人……”手脚并用地纠缠着,终是把那轮椅硬生生地给按停下来。
那甄茜此时已吓得不轻,张着口气喘吁吁地呼着大气,嘴唇瑟瑟发抖,却是指着那空洞的井口竭尽全力地唤道:“来人啊……我的荷包掉下去了,碧瑶,快去喊人来给我捞……一定……一定要捞到……。”
关雪赫然一惊,一颗心扑通扑通忐忑不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行,绝对不可以坐以待弊,她愤然转身只想往回跑,脚下却突然一个仓琅,嘎吱一下硬生生地往侧拐去,她猝然跌坐下来,发青的脚踝疼得叫人直哆嗦。
来不及挣扎着重新站起,碧瑶已经领了方才的巡逻步兵大步流星地往这厢赶过来,关雪只觉一颗心直直往下坠,每坠下一分,等待她的便是更深一层的地狱,地上的积水濡湿了蕾丝裙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冷到了极点。她的脚大片大片的淤青,稍一扯动便会痛及全身,她的手千疮百洞,抓不住任何东西来支撑。
她冷眼看着当前这一幕,碧瑶护着那余惊未了的甄茜守在一旁,步兵们则动用了麻绳,那为首的军官腰间拴着牢牢的绳圈儿,二话不说便纵身跃下井口,不过是回眸的瞬间,底下就已传上来喜窃又震耳的声音:“找着了!夫人的荷包找着了!”话甫一出,那甄茜便已激动不已,仿若一刻亦不可耽误地唤道:“扔上来,快扔上来。”
话音未落,那镂丝荷包就已簌簌地自井底扔了上来,啪的一声落在湿地上,碧瑶忙上前给她拣起,她却是万分焦急地接过去翻开,从里头抽出一张年久泛黄的旧日相片,细细地*一对新婚壁人的笑脸,见上边儿完好无损,方才紧紧地贴在胸前,眉梢弹泪如得珍宝,万般情肠间竟听见方才的军官骤然惊嚷起来:“快来人啊!井底有人!”
那甄茜肃然一惊,虽是在白天,可四下里的空气顿然变得阴森恐怖,众人也不由得毛骨耸然起来,一阵凉风吹过仿佛能听见若有若无的长怨声。长达十尺的麻绳一圈一圈地收拢,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觉那一阵反胃的恶臭也愈来愈浓,翠萍的尸体冷不防地先露出一颗头颅,瞳孔放大了数倍恶狠狠地瞪着,五官七孔里却猝然爬出来数百只悉悉簌簌的蜥蜴幼虫。
“啊——”甄茜突然抱头嘶叫,身子一下子便往后仰去,轮椅也顿然失了平衡,急急地朝向身后的关雪滑过去,她的脚受了极重的伤,来不及躲闪,那甄茜已经连人带椅硬生生地砸向她,沉重的轮子嘎吱一声碾过她受伤的脚踝,汩汩流出血来,关雪好似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喀嚓声,那锥心刺骨的痛感顷刻间便蔓过四肢百胲,她气若游丝地趴在湿地里细声呼唤着:“好疼……我的脚……我的脚……宜生……救我……”手扬在半空胡乱地抓着,似乎竭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手心却一次一次地落空,眼前突然一黑,蓦地昏厥过去……
那叶副官在布防里接到从司令府里传来的突发告急,来不及思量,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去练马场上报总司令。傅作翊原是在练靶子,“呯——”一声,正中红心,引得傅家军各级军官们个个大为赞赏地鼓掌,纷纷鼓足底气嚷道:“好!射得好!”
那荷枪实弹的近侍卫戎簇拥着他一字排开,这会子见傅作翊面露倦容地垂下了枪口,一名步兵忙迎过去接下总司令的枪械,适逢此时那叶副官已风风火火走近来行礼,毕恭毕敬道:“总司令,府里出事了。”那傅作翊不由得嘴角一沉,示意他附耳过来,眉颠的冷峻却一分一分地加深,眼里似有火苗飒飒喷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漠然大斥道:“备车!马上回府。”
黑甸甸的汽车轰隆隆绕过栏栅大门,前方站台上的哨兵一见是那叶副官开的车,自然晓得后座的便是总司令,纷纷退避放行。他默不作声地坐在软座里,一颗心沉到了极点,双手合十紧握着放置膝前,那强势的力道捏得指上关节咔咔作响,又像在舒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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