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将脸埋在他的背上像是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时候,他却连转过身将她牢牢抱在怀里的勇气都没有。
这双染满罪孽鲜血的双手,连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都做不到。
眼泪原来是这么灼人的东西吗?
背后的衣襟被对方的泪水完全湿透,明明时值寒冬,他却觉得被浸湿的地方烫得惊人,连带着心里也像是被灼烧似的痛苦起来。
他曾经跟老师约定过,一定会保护好大家。
手中的剑,是为了守护重要之物而存在的。
但这次不一样,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他向心爱的女人立下誓言。
“我会保护你的,连着你想守护的东西一起保护。”
所以,不要再哭泣了。
可不管当初怎么说得信誓旦旦矢死不二,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他就跟蝼蚁一般渺小无力。不管怎么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持刀奋战,浴血杀敌,那些他曾经发誓会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同伴,都接连在他的身边死去。
常常等他回过神来时,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环视身边堆落一地的尸体。
那些前不久还会拍着他的肩膀一起喝酒胡闹的家伙们,现在就只剩下了冷冰冰的残肢断臂。
不是不会迷茫啊。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正是自己怪物般的力量葬送了同伴的未来和希望。
因为信赖着自己的强大,别人总是会在和自己一起作战的时候更加拼命更加勇于厮杀,前仆后继,无所畏惧。
正是自己的存在,加速了别人的死亡啊。
不论他再怎么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剑,都赶不上死亡收割生命的速度。
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抬头仰望着晦暗无光的天空,立于敌人和同伴的尸首之上,他曾一度想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军队,带着一身的罪业和手上洗不去的血污,就此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中。
让白夜叉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他在心底苍凉地自嘲。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最后特意跑出城来找他,他可能真的会这么一走了之。
“该回去了哦。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弯唇露出笑容,那家伙用称得上是温柔的声音这么轻声劝道,一边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温暖得不可思议的手。
明明那么脆弱又柔软,却一下子就令他的心安定了下来。
完完全全不想放手。
回到温暖干燥的房间内后,疲惫感突然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湮没了他,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
“累了。”
一边这么哑声说道,他不待对方回复便将脑袋枕到了对方的颈窝处。
真的好累。
一下下就好,就让他休息一下下。
几乎是在闭上眼睛的瞬间,他就沉入了无声的黑暗。
令人感激涕零的黑暗。
折磨了他多日的噩梦难得没有出现,还给他一片清净的虚无。
等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对方忙着煮粥的背影。屋子内萦绕着食物的香气,安静得一时只能听见外面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和白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的熬煮声。
他曾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看了她很久。
久到令他产生了两人能够一直这么下去的错觉。
久到他差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看在你牺牲了自己胸部的发育为阿银存钱买草莓牛奶的份上,阿银我就勉为其难地对你负责好了。”
差点。
幸好只是差点。
可惜只是差点。
——“阿银,一定要活着回来。”
——“啰嗦,你以为阿银是谁啊?当然会活着回来,绝对会活着回来。”
最后,他遵守着诺言回来了,但那个说好了会等他回来的家伙却不在了。
他在这遍布荆棘、堆满同伴尸骨的道路上奋不顾身地领头奔跑,蓦然回首时,却发现那个总是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的家伙不在了。
在他的身后,除了令人绝望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个人痛得狠了,是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啊。
明明痛得满地打滚,眼眶却干涸得犹如自己荒凉死寂的内心,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
明明痛得撕心裂肺,颤抖着挪动嘴唇,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像是缺氧的鱼一样,仅仅是呼吸都要竭尽全力,更别谈痛哭出声了。
葬礼他最后没有去,更何况那实在称不上是见对方最后一面。
由于大火的关系,大部分的尸体都被烧得面目焦黑,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再加上战事紧急、人手缺乏,丧命在那次敌袭中的人都只能葬在一起草草了事。
对于他来说,不管是草席一卷就此埋入土坑中也好,还是以帝王之礼风风光光下葬也好,死了就是死了。葬礼的形式根本毫无意义。
——“我会保护你的。”
他突然间很想笑。
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
等他反应过来,嘴角就已经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弯起漫不经心的弧度。
即使内心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他也能够和平常一样和同伴插科打诨、嬉笑怒骂。
但军中却再未有人提起矢野悠奈这个名字。
啧,他看起来像是那么脆弱的家伙么?队里的家伙哪一个都是,总摆出那副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像纤细的麦秆一样折下,连桂那个蠢材都表情不对劲。
“银时,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某次从战场杀敌归来之后,桂曾皱着眉头语含担忧地如是劝道。
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什么才这么拼命的。
还不是因为最近攘夷军中每况愈下,战事越来越吃紧,胜利也开始向敌人那方倾倒,他才会如此不顾一切拼命杀敌,每次爬回到营地都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有时候他会恍惚地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死在那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但却因为专心斩杀敌人而并未注意到。
因为临死前也一直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所以即使是死后也仍旧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不停地挥刀,挥刀,直到战场上只剩下自己一人。
只剩下自己这个徘徊在战场上、周身染满鲜血的亡灵。
已经无处可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迷茫地伫立于尸山之上时,顶着大雨寻出来,握着他冰冷的手告诉他:该回去了。
就算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奄奄一息,那又如何?
那个啰嗦烦人的家伙再也管不着他了。
再也不。
再也不。
被桂强行拖到医疗站躺着,他将手臂压在额头上,闭目养神。之前在与敌人厮杀时内心如岩浆般翻涌着的怒火和杀意都冷却成了此刻的空洞和荒凉。
至少之前在战场上自己的大脑还能够被杀敌这件事填得满满的,现在突然间被人要求好好休息,他却反而闲得手足无措起来。
在一片寂静之中,蓦地响起了低低的哀泣声。
那是明明极力压抑着悲恸,却依然从紧咬的齿缝中泄露出的哭号。
宛如受伤的孤兽一样,蜷缩成一团发出的泣血悲鸣。
虽然微不可闻,但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却显得尤为突兀清晰。
很吵啊……吵得他完全睡不着了。
“我说真的很吵啊!究竟是哪个家伙哭哭啼啼……!”
他不耐烦地掀被而起,环顾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
除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
啧了一声,他捂住眼睛,然后缓缓拥着被子躺下。
军中因为连续不断的征战人数锐减,不止是普通的队士,连医疗人员都没能幸免,在炮火中丧生了不少。
原本总是闹哄哄的医疗站,此刻显得前所未有的冷清。
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上被血染红的绷带都已经重新换洗过了。
死寂的心脏在刹那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猛地侧头望去,却在认出了伏在自己的床头的瘦小身影时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是阿饭。
在一片静默中,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疲惫地伸手揉了揉对方柔软的棕发。
——“阿悠你还真的是很喜欢那个小鬼呢。”
——“啊,很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熟人。”
需要守护的东西还是有的。
只要身后还有值得为之挥刀的东西,不管多么心力交瘁,他都能继续负伤前行。
……
今天攘夷军伤亡惨重。伤口很疼。
今天也是死伤惨重。伤口很疼。
死伤惨重。伤口很疼。
加藤那家伙不在了。伤口很……反正很疼就对了。
这次是河野、犬冢、千叶、丸山,啊呀,人太多了,一时数不过来。
咦,今井那家伙也死了吗?一不注意就……
……高杉那家伙今天在发完疯之后就带着鬼兵队跑路了呢。实现了多年的心愿终于好好揍了他一顿真是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管他去哪呢。那家伙反正看着就很碍眼。
滚得越远越好……离他这个身缠不祥的食尸鬼。
和桂走散了。
阿饭还在后方营地,必须去救他。
血。
到处都是血。
还有火光、炮吼。
“……对不起,银时前辈……”
不要死了啊喂!
算阿银求他总行了吧?
求……
背上的人蓦地没有了声息。
啊啊,没赶上呢。
伤口很疼。
心脏很疼。
哪里都很疼。
很疼啊。疼得令人受不了。
……抱歉,没能遵守约定呢。
——已经,一无所有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在山崎退的印象中,万事屋的老板好像一直都有着吸引灾祸的体质。
那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垂着死鱼眼、总是漫不经心地挖着鼻孔的男人就像是黑夜中的灯光,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麻烦事像是飞蛾一样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和其纠缠不清。
但被对方的光辉吸引的绝对不仅仅是麻烦。那个男人就像是磁铁一样,令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依赖、去信任。
好像不管是怎样的困境也好,都敌不过男人眼中慵懒无畏的光芒和嘴角勾起的漫不经心的弧度。
在谈笑自若间扭转逆境。
在插科打诨间杀敌致果。
毫不起眼的一把木刀,却因为灌注其中的信念与决心而变得无坚不摧。
只要是胆敢冒犯他所守护国度的家伙,不管是怎么的强敌,都格杀勿论。
就冲这一点,身为同样怀抱着钢铁信念的真选组的一员,山崎退是尊敬对方的。
其实不止是他,就连看老板非常不顺眼的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