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悠奈却没有动,反而是保持着那个看似随意地倚靠在门框上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专注得不曾移动分毫。
真是糟糕啊,这个梦境真实得有点过分了吧。
双腿一阵发软,她感到自己的内在在那一刹尽数如黄油般融化,不死死抠着门框的话,连好好站立都办不到。
“怎么了?”
松阳和风细雨般的声音中带上了浅浅的疑惑。
“没什么,”缓缓地,悠奈站直了身体,然后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语气平淡无常:
“阳光有点刺眼罢了。”
很快的,悠奈移开手,接着神色自若地按照松阳的示意在他身旁坐下。
微微侧头,细碎的阳光落在眼中化开柔软的光晕,松阳望着她的目光柔和而安静: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呢,悠奈。”
声音中糅杂着欣慰的笑意和少许的打趣之意。
指尖猛地一颤,悠奈将蜷起的手指隐藏在宽大的和服袖口中,深吸一口气,随后不甘示弱地调笑回去:
“过了这么多年,松阳你还是保持着那副令女人都嫉妒的好皮囊呢,都可以被拉出去给美容护肤品打广告了。”
——和她不一样,不管是容貌也好还是什么都好,松阳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十几年前的那次私塾大火中。就算她有朝一日变成了牙齿都掉光的老婆婆,他也会容颜依旧,眸光清浅,言笑晏晏。
——时间已经触及不到他了。
松阳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悠奈你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
但语气里却无半分责怪的意味。
“哪里哪里,你要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悠奈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将脸撇到一边。
低低的笑声自唇间泄出,松阳将手指抵在唇边,浅浅地弯了弯眼眸:
“说起来的话,第一次见面时,你只有丁点大,却已经学会摆出一副大人般的严肃样子了,”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比了比。
“我啊,一直都在想,如果你能多笑笑就好了。就像是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学着去依靠我们这些大人,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的肩上揽。就算是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任,就算怀抱着只能一人独自承受的痛苦,也偶尔像同龄人一样撒撒娇就好了。”
松阳清透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他果然知道。
一直都知道。
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心湖再次掀起了巨浪。
仿佛没有看到悠奈那些不自在的小动作,松阳蓦地顿了顿,柔和的声音好似要融化在这明媚的阳光中:
”变成好女人了呢,悠奈。”
“……咳咳!”
这下子她是真的呛到了,脸上也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红晕。
好在注意到了悠奈难得的羞窘,松阳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时间过得真是很快啊,好像随着人岁数的增长,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会逐渐加快。刚刚建起这个私塾的日子还犹如昨日般鲜明,但大家却都已经长大了呢。”
一开始的时候,整个村塾只有她和松阳两人,打扫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灰尘、替空旷的房间办置家具、购买日常用品,全部的工作都落在了两人的头上。由于松阳并不擅长家务的关系,扫除的任务几乎全都由她承下,疏通邻里关系、拜访村中长老、向村民宣传新开的学塾之类的外交事务则是由松阳担起。
最初的那段日子,两人常常一忙就是忙上一整天,只有偶尔才会在闲暇之余像这样坐在檐廊下,一边啜饮着她沏好的清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至国家民生,小至柴米油盐。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虽然忙得人汗流浃背,却充实得令她心口发胀。
还是平凡的午后,温暖的阳光,碧蓝的苍穹,一模一样的庭院和景致,但却哪里都感觉不一样了。
“……阿银和矮杉那两个混蛋,在书法课上因为无聊的争执打了起来。假发那个蠢货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劝架的人反而加入了战局,甚至连扯头发的招数都用上了,期间墨水翻了一地,连墙壁上都溅满了,当时没有把毛笔插到那几个家伙的鼻孔里去真是失策。”
想到过去那三人的斑斑劣迹,悠奈就不由得恨恨磨牙——要知道私塾大部分的清扫工作一直都是由她来做。
“啊,是那一次啊,我记得悠奈你好像在事后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墨迹都清理干净。”
松阳理解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是托那几个原本应该帮我一起清理却翘了班的家伙的福——果然还是杀掉好了。”
如果悠奈手中握着茶杯的话,一定会被“咔擦”一声捏碎。
“嘛,他们似乎从以前起就一直感情很好呢。”松阳弯唇一笑。
“……不不不,他们只是单纯地看对方互不顺眼罢了。”
悠奈抽了抽嘴角吐槽道。
整天就含情脉脉地以一副‘你给我去死吧’的缠绵眼光盯着对方看什么的,那是相爱相杀的节奏啊喂。
只不过说起来的话,也许男孩子的友谊注定要有一些磕磕碰碰吧,据说越打架感情越好——咦,等等,如果那么说的话,阿银他们三人岂不是情比坚贞?!
不对不对,那三人明明就是陷入了争宠的漩涡中的竞争对手才对——特别是矮杉。
说到争宠……
悠奈收回自己抵在下巴上的手,将目光放到松阳的身上。
对方从始至终都用那种温暖到能够融化冰雪的目光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糟糕,杀伤力太大了。
悠奈扭过头去,有些泄气地垂下肩膀——不管过了多久,她都没有办法免疫‘松阳的笑容’这种大招呢。
“悠奈我曾跟你提及过吧,”安静了一会儿,身侧蓦地传来了松阳的声音。
望着庭院中的樱花,他的嗓音平缓而安宁,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柔地抚过她的心尖,“我之所以会想当一名村塾先生,除了厌倦军中派系之间的尔虞我诈以外,更是为了将强国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希望从根基开始改变这个腐朽的国家,成为点燃火苗的火种。但是——”
松阳转过头来,在那一瞬间,眼中像是撒入了漫天光芒,煜煜生辉。
“不知从何时起,我最初的愿望开始产生了动摇。仅仅是看着你们,就会产生‘这么沉重的担子让我的学生们背负起真的好吗’这样的想法。那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我曾亲身走过,其中的痛苦我自是清楚。”
顿了顿,他露出柔软得令人心颤的清润目光:
“怎么说呢,身为老师,我只能尽我所能将一切所学悉心教予,接下来学生们的人生还是要由他们自己决定。但是不管他们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就算那将是非常艰辛而痛苦重重的一条道,就算那是一条我所不能认同的道路——我还是衷心地希望,衷心地祈求,我的学生能够收获幸福。”
“学生们的笑颜,对于我而言是最为珍贵的宝物。”
心脏像是浸泡在热水中的纸团,又皱又软,纤维逐渐一根根断开,最终完全消融于水中,徒留一片烫得令她眼眶发酸的温度。
“什么嘛,”悠奈垂下视线,敛去眸中似乎随时都会满溢而出的泪意,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出‘我很抱歉,请你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感到痛苦’之类的屁话呢。”
直白到近乎令人会感到刺痛的话语,却软绵绵的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如果说了‘抱歉’就能够稍微抚平我所带给你的痛苦的话,要我说几次都行,但是啊,悠奈,像是‘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感到痛苦’那种无用的话语,我是不会说的。”
目光温和地望着她,松阳仿佛看透了她内心所想,平静道:
“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痛苦是肯定的。那种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我体会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深知那种空洞的话语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根本就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
悠奈扯了扯嘴角:
“喂喂,不是吧,原来松阳你也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啊。”
松阳微微一笑:“就算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也觉得不管是什么话语都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顿了顿,他柔和了语气继续道:
“但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在痛苦过后爬起来。遭遇巨大的打击什么的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够继续前行,而不是继续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悲惨的往事之中。所谓的勇气并不是指无所畏惧的心态,而是指即使心怀恐惧也依然能够昂首向前的能力;所谓的强大也并不是无往不胜,而是在屡屡受创之后也依然能够站起来。”
松阳伸手——最后一次——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来你的魂魄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呢。你该走了,悠奈。”
说着,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模糊起来,像是被凭空出现的白雾笼罩了一般。
“等等!!等一下,松阳……!”
悠奈仓皇地伸出手去,却直直地穿透了松阳的身体。
“走出去吧,悠奈。不要再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私塾里了,挣脱过去的牢笼,走出去吧。”
松阳的全身都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点点晶莹的光芒。
“我……”喉咙被疯狂翻涌而上的哽咽堵住,悠奈张了张嘴吧,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声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挣开了钳住她喉咙的制扼,脱口而出。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男子在她的眼前蹲下来,朝她伸出手掌心,清澈的眼眸中好似波光粼粼的水面,泛着细碎的光芒,温柔的声音一下子就化开了她所有的提防和尖刺。
“不管是一百次,还是一千次……”声音因为泪意而变得支离破碎,在松阳微微怔然的眼神中,她竭尽全力大喊道:
“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愿意啊,愿意得不得了。
——就算日后会因此痛得满地打滚哀声哭泣也无所谓。
——就算是再怎么痛苦,也绝不会反悔。
——不管是多少次,都会将手交到你的手中。
明明是毫无逻辑令人一头雾水的话语,松阳却弯起嘴角,然后微微启唇……
悠奈最后看到的,就是他氤氲在光芒之中的模糊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