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屋外廊下那人低声只略说了两句,引得月奴儿压低了声音一声惊呼,旋即快步回转到房内,还未站稳,便向掷杯跪了下去,“娘子大喜,老爷同大郎已近了京畿,最多不过三日便要到了——外头那个正是杜家大郎派来送信的!”
只听得“叮”地一声脆响,却是掷杯一时失神,失落了手中楠木箸。她此时哪能顾得上其他,将手中镶银箍斑漆碗一同丢下,连连问道:“阿耶(爹)怎生来得这样快?定是路上赶了路了,阿弟也一同到了么?路上情形如何?都是甚么人跟谁而来的?”
“娘子别急,奴还来不及问呢!”月奴儿笑盈盈道。
一旁杨信见掷杯如此心急,亦笑道:“不如将那传信的叫进来,娘子你亲自问个明白便是。”
那传信的来到近前,瞧着年岁不大,面庞清秀,约莫刚刚及冠的模样,打扮的利落清爽。一进门,先恭恭敬敬的拜下去,拜了杨信,后方才拜了掷杯。
掷杯凝神望去,却不是旁人,乃是阿弟杜尉迟身旁的贴身小奴,唤作花枪的便是。
说来好笑,杜尉迟性子尚武,身边的几个贴身小奴名字更起得古怪,分别是“弧弓、陌刀、花枪、禹剑”。掷杯当年还笑过尉迟,说幸而人少,若是人多,岂不是攒齐了由古至今十八般武器?
掷杯尤记当年这花枪一副怯生生寡言少语的性子,谁料时光荏苒,不过数年,再见时已全然不同,不由心生感叹。又见他神态安稳,不骄不躁,便知这一路之上并无大事,便安下心来,细细问了阿耶(爹)一路上行止饮食。花枪一一答了,信郎见他声音清脆,言辞得体,不由得赞道:“岳丈手下皆为能人异士,果不其然,连个小侍儿都有如此见识。”
掷杯心中略算了一算,三日后恰逢杨信休沐之日,随即笑吟吟的望向杨信,相询道:“阿耶再有三日便至,届时还请信郎与我一同出城相迎,不知可好?”
“岳丈将至,待我同阿父说一声,到时自然一同前往。”信郎应了,“这倒是小事,倒是这几日需将前院客舍收拾出来,以便岳丈同大郎居住,一应物件,均需要准备齐全才是。”
“阿耶一行人数众多,加之马匹牲口无数,前院怕是住不下的。”掷杯凝神细思:“我记得我陪嫁之中,在东市内有处逆旅邸舍……”
“哪有让亲戚住在外头的道理,”信郎打断了她,“不如让家中奴婢暂时挤挤,腾出几间大房来。”
那还不让那些人把脊梁骨都戳断了?掷杯正要开口,底下花枪笑了:“杨家二郎,大娘莫急,这此老爷同大郎上京乃是准备长住。大郎提前打发了一批人早到了大兴城,已在宜人坊内置办下一处宅院,过两日还要请二郎同娘子一同过去叻。”
“也好,”掷杯笑道,“阿弟果然细致。”
掷杯与杜尉迟的并不和睦,这点在杜府无人不知。花枪作为尉迟的贴身侍儿,这还是头一回听掷杯如此笑盈盈的称赞自己的主子,忍不住抬头深深望了掷杯一眼。只见掷杯笑靥如花,琥珀色美目微弯,透着真心夸赞的意思,不由得心中疑惑:
掷杯这是转了性了么?怎么突然对自己主子俏声细语,大加赞赏起来?其中莫非有诈?
花枪年岁不大,心眼不小,一时间不免细思掷杯之意,低头之时,目中尤含警惕之色。
掷杯浑然不觉,只兴致高昂地同杨信道:“信郎,还有一事要预先同跟你说,虽说阿弟派了人买了宅子,但毕竟远途而来,怕一时有照应不到的;再者新宅总需收拾齐整方能入住,我想让我的陪嫁暂时去了那边帮忙,好先把宅子收拾出来。”
杨信望向花枪,尴尬的干咳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同我说的,你的陪嫁自然由得你,你指使他们干活,任凭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掷杯琥珀色的眼眸弯了起来,“也好,府里人口少,事情也简单,自有三娘做主,早已将整个杨府打理的清爽。我那些陪嫁奴婢也没什么可干的,成天也是白闲着。”
——如此,便正大光明的将那些婢仆陪嫁归拢回来。
先归拢人手,也免得放到后宅添祸,再详加盘查,若是有什么隐患,自当一一除了。
掷杯想到此时,只觉得阿耶将至,处处顺心,那自重生之后仿佛处处存在的阴霾,也绽开一条小缝,露出其后的灿烂日光来。
“天已大亮了。”
11
杨信择日便将掷杯之父杜远将至的事向其父杨自珪提了,又言及自己欲与掷杯届时一同出城相迎。
杨自珪是读书读迂腐了的人,闻言仔细思索:按书上所说,客远将至,出城相迎乃是礼之所在。于是欣然同意。
顾氏辗转方知,微觉不忿,便道,“只怕旁人说我们家趋炎附势,见亲家富贵便加以逢迎,这可不好听呢。”无奈杨父已经答应,却也无法。
掷杯得空便呼奴唤婢,预备上阿耶的新宅子去瞧瞧。那宅子正坐落在宜人坊内,毗邻东市,西首紧邻崇仁坊,却多为富商胡商所居,风气开放,周围邻里俱是高宅广厦,斗尖亭榭鳞次栉比,观之便觉颇为不凡。
掷杯在巷曲之中遥遥望去,只见宅院深广,黑瓦、朱柱、绿窗、白墙相映成趣;黄、绿色琉璃做屋脊和檐口遥遥探出来,反射出迷人的光线。掷杯瞧了更觉得心中满意,想来杜尉迟买办房屋之时亦是颇为用心。
掷杯便将诸多陪嫁婢仆分理清爽,一一指派了任务,又特意暂时免了青娘在自己身边的司职,派她在杜府居中调谐。那些陪嫁仆役听得掷杯之父杜远将至,有的畏于旧威,有的自觉有靠,又离了杨府,虽然人心免不了纷繁烦乱,却也少有偷奸耍滑的。
再加上掷杯心善,虽是婢奴,也出了银钱,叫他们顿顿饱食,也见得些鱼肉油腥。这些婢奴多是世代为仆,见识本少,所求亦低,如此一来,便有那存心煽动之人也不免偃旗息鼓。
转瞬三日已过,这日掷杯起个大早,依例早早前往婆母处站过了规矩,回屋同信郎一起用了早膳,因为一会要骑马出城相迎,掷杯便换了一身胡服猎装:翻领对襟窄袖袍,条纹小口裤,脚踏软底揉制斑纹鞋——却是未出阁前常穿的一套,自从嫁于信郎之后便一直压在箱底。
杨信也换了一套猎装,戴浑脱帽,足登高靿革靴。杨信本就长的清秀俊雅,平日多着长衫,此时做此利落打扮,也倍觉新鲜有趣,又瞧掷杯将头发整个高高梳起,自头顶处从上至下结一条大辫,只在尾稍处缀一朵鲜亮的红色缨络,一时笑了:“怎么瞧着倒像是亲弟兄俩?”
掷杯此时穿了旧衣,浑身上下只觉舒爽合身,闻言也笑了,唤一声杨信:“大兄,今日可要比比谁的骑射功夫更为精妙才是。”
信郎闻言大笑,拱手道:“正要领教。”
月奴儿一边替掷杯整理衣饰,一边偷偷抿嘴暗笑。阿丑可不管那么多,直笑出声来,攀着掷杯道:“娘子不如也将我带了去可好?”
正当这屋内一片其乐融融的功夫,突然门外有奴婢来报:“沁水正在门口候着,瞧她神色匆匆,不知有什么事呢!”
沁水与阿绫同是婆母顾氏身边最合用的婢仆,自比旁人多几分脸面,杨信听闻沁水亲自来此,只恐顾氏有所吩咐,急命道:“快教她进来。”
不过片刻沁水便进了门,弯腰施礼,还未到一半,便哽咽出声:“二郎,主人自吃了早膳便觉得不舒服,直呼心悸胸闷,一直呼着二郎的名字,叫二郎去呢!”
“怎会如此!”杨信听闻立即站起身来,顾不得其它,便往门口疾行道,“我先去一步,掷杯你随后再来便是。”
说罢等不得婢女替他掀帘子,自己匆忙摔了屋帘,沿了回廊,直插甬道,便往主屋去了。他的随身侍儿只一楞的功夫,杨信早已没了影子,急得那随身侍儿唤一声“郎主!”便一路小跑赶了上去。
屋内刚刚轻松愉悦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沁水胆战心惊的瞧着掷杯一身胡服男儿装扮,却陡然转了神色,下唇更是几乎被咬出血痕来,忙低了头不敢说话。
只得片刻工夫,方听得掷杯恨恨一声道:“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沁水忙应了,引了掷杯等人出了门,穿过内院花苑,便瞧见西房门户大开,段三娘与几个管事的婆子一同急急出来,见了掷杯,忙问道:“掷杯你也来了,传得婆母突觉不适,不知如何了?”
“我也不知,信郎已匆匆赶去了。”掷杯虽然刚刚一时心急如焚,几乎当场就发作起来,可幸好还是忍下了,没说出不妥的话来。此刻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缓和,她已然恢复理智,只勉强将心中的一团烈火压抑下去,然而还是不免在面上带出了几分冷凝之意。
“二郎倒去得快,可惜大郎今日辰时未到便出了门,我已延人去请了。”段三娘口中的大郎便是他的夫君,杨氏这一支的嫡长子杨礼。
这杨礼自小也读得几本书在腹内,但机巧聪慧远不如杨信。平日里不管事务,只在屋内苦读,势要同杨信一般搏个前途在身。掷杯虽觉他今日不在府内乃是离奇事,然而此时却无心相问,只向段三娘略点了下头。
妯娌两个也不多言,掷杯只略退了一步,跟随在段三娘身后,一同赶往主屋。
上房的粗使奴婢站在门前,替她们掀了屋帘。尚未进屋,段三娘已经已经忙不迭问道:“婆母如今感觉如何?奴已经命人去延请医师去了,婆母只管放宽了心,必无大碍的。”
说话间段三娘已跨进门内,掷杯紧随其后,却无心向段三娘一般说些表心意的话——却不是她不会,而是顾氏早明显表示了她讨厌这种类似攀关系的话从掷杯口中说出来。刚一进屋便瞧见屋内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几乎宅子有几分面子的人都齐聚在了顾氏塌前。婆母顾氏穿家常的藕荷色交领襦裙,高卧于榻,杨信正半跪在顾氏塌前黄柳木矮凳之上,殷切相询。顾氏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