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忽而有滴泪落下,却是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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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汉儿,你老拉,你承认不承认?你瞧你,这才两杯,你便连站也站不稳了!”杜远端了酒杯,望了满满一桌子的冷热菜肴,却挟了一筷子的腌苋菜放入口中,细细嚼了片刻,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还是这么个味,又苦又涩的。”
“哈哈,”一旁赵老捶了自己的腿,瞧着杜远的这副模样,突然笑出身来,“你呀,还是老样子,怎么,现在瞧不上这菜了?当年给你这么碗菜,你还不得把这碗连着一块吃下去!”
“哎……”杜远长叹一口气,突然扔了手中筷箸,“如今吃也痛快,喝也不痛快,老了,老了!当年哪想得到有如今的这一日!”
“怎么,后悔了不成?”赵老慢慢地小口抿着碗中的佳酿,挑高了眉眼。风霜在他面孔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纹路,却一直未能掩盖住他眼中的那一抹精光。
杜远的眼神却比他更亮,“后悔?不,绝不后悔,只是……”他放下了酒盏,眼神忽而转作柔软,“牵挂的人更多些罢,也不知道他们以后将何去何从。”
“你倒还懂得担忧,”赵老将酒盏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液晃动,“那日瞧你对着尉迟那孩子的模样,我还以为你老了老了,心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什么糊涂事也干得出来了呢!”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偏偏又拿这话来试探我不成?”杜远长叹一声,“如今风雨飘摇,我又何必让那个孩子同我这个将死之人耗在一处?毕竟他们那一支,只剩下他这一点骨血了……”
赵老表情一凝,“莫非他都知道了不成?怪不得你非得在众人面前演这么一出,是怕别人以后抓着那孩子的把柄不成——还是,莫非……”赵老颤着手指,蘸了一点泼洒出来的酒液,在桌面之上写了两个字——“尉迟”
——“莫非是他们那边的找上他了?”
杜远点头,饮尽杯中之酒,“是找了那孩子几次,都教他给回绝了,因此我怕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赵老叹气,“认祖归宗算是好事……只是你也舍得……”
“怎么可能舍得!”杜远将酒盏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刚问我可曾后悔,我确实是悔了的!经商有什么意思,便是富甲天下,还不是旁人嘴边的肥肉一片?!当初在江南郡,萧铣自号大梁王早在一旁便虎视眈眈,觊觎良久,好不容易散了大半钱财上来京中,偏偏又落得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如今风波就在眼前,我只恨我为何不干脆扯大旗,落草寇,便是养上三五万精兵,反了他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噤声!”赵老见杜远越说越亢奋,不由得大惊失色,忙拦了他,“你还说我见老,你这老糊涂的怎么也开始胡说了?你便是做了那山大王,你那女儿也莫非上山做母老虎不成?便是那孩子那一家子,有兵有将,有氏族有军职,又怎样了?还不是兵败身死,被氏族遗弃,连最后一点骨血也是赖了你才能存活于世……如今他们也真有脸,还想要那孩子回去,我呸!”
杜远乐了,“还说我,你瞧你也是一肚子怨怼?哎……”他长叹一口气,“我本来就愧对他们家,若不是尉迟迥将军,我不过江南郡中的一介流民罢了,又岂能有今日?认祖归宗了也好,也好……”
正待此时,忽然听闻一阵马蹄飞踏之声,夹杂着众人的惊呼,从一旁角门里连滚带爬的跑来三四个青衣小婢,慌乱道,“郎主,不好了,从外面冲进来好些个军爷,直闯进宅子里来,说也不停的!郎主,这可怎么办好啊!”
“慌什么!”杜远缓缓放下酒杯,一整衣襟站了起来,“算着也该来了。”他望向身旁的赵老,“今日我先去一步了,先替你探个道,等百年之后,咱们再相会共饮吧。”
赵老一探手,按住了杜远放在桌上的手掌,“且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看我老了不成?”
杜远笑道,“你也是有家有业有子有孙的,何必非跟我趟这滩浊水,我本是躲不过的了,所以非得挺胸昂头再唱这么一出,你又何苦!”
“从江南到西域,从京城到边塞,哪次缺得了我?我有时候在想,地底下的那些老伙计早该想我了!如今这太平日子我也过够了,不过一天比一天老,吃也吃不动,喝也喝不动,有什么趣味,不如一同了去!”
“我还想将尉迟跟掷杯托你照顾呢,你跟了我去,我可不放心!”
“他们好的很!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看开些,处处计较,可成了什么事?如今你不同我去也罢了,我自瞧着你去,你一旦闭眼,我也一头撞死在这,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也不妨事儿!”
杜远听得前院马蹄声更近,又听得赵老如此坚持,不由得畅怀笑道,“罢了罢了,咱们做个伴吧,不在这拉拉扯扯,倒教别人小瞧了!走,走走!”
俩人携手自后院而出,迎面便见数十匹亮银披挂的骏马驰骋而来,马上将士着墨紫,身披明光甲,英武煞气。忽而众人一分,一匹墨色骏马当先而出,马上之人却是常服,带幞头,身着紫色小科绫罗宽袖大裾,其上鹘衔瑞草、雁衔绶带交相织就,腰间十三銙束金玉带光芒夺目。其人深眉广目,鼻梁高挺,虽是英武年少,却夹杂了几分英气以及莫名戾气。
那人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你等想往哪去?”
“自然往将军架前来!”杜远昂起头颅,四下里略一张望,“将军如此威势,就算在下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只是……”
“只是什么?”
杜远慨然一笑,“只是怎么来得人不对?”
“你认得我?”马上将军少见人在此刻还毫不畏惧侃侃而谈的,也来了兴致,“我奉旨而来,如何不对?那你说该来的是谁?”
“宇文家权倾天下,我虽孤陋寡闻,也略之一二。只是我盘算着,今天要来的,不是秦王,便应是南郡世家,怎料到竟然是将军亲自而来。”
“秦王?不过跳梁小丑。”宇文化及在马上嗤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无非是抄家灭门。又有何俱?”杜远与赵老相视笑道,“不知将军可有什么话带给我的不成?”
“哦,你倒猜到了?”宇文化及轻笑道,“你不妨说说,你觉得是什么人要我带话?”
60
“如今朝是各方势力角斗,看似繁乱,实则三分天下,一为皇族亲眷,一为南朝旧家,还有便是你宇文家为代表的北周关中集团,既然见着将军你亲面,我自然知道秦王的谋划早已败落,如今是你关中集团作主。然而将军与我无冤无仇,自然是受别人请托而来,这目的嘛,一是谋财。我经商数十年,虽不敢说大富大贵,可也小有资财,能养得将军麾下将士三五年的用度,其二嘛……”杜远忽而噤声,只张口作势,说了“尉迟”二字。
“果然不愧为商贾奇才!虽不在朝堂也能断大势。只是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非要等到落到这个地步。”
杜远长叹一声,“兵权、军权……自古便有一力降十会之说,如今也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又如何知道,我没有预先准备?”
“哦?莫非我今日要无功而返不成?”宇文化及脸色便是一沉,“给我好好的搜!”
“喏!”众将领命而去。一会来报并无斩获。
宇文化及阴沉了脸,“不知你义子杜尉迟可在?”
“没了。”
“没了?他死了不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你能劝得他浪子回头,重归本家,也算大功一件,怕是能免了你的死罪。”
杜远忽而展颜一笑,颇有几分无赖的一摊手,“是真没了啊,这世上早没了杜尉迟这么一个人,既然连这个人都没了,我又怎么能劝他浪子回头,重归正途?”
“你少耍滑头,你以为你能瞒的过世家的眼光不成?还不速速把他送出来,一旦他回心转意,真诚效忠,你自然还当你的富家翁,悠哉度日——你可莫做那玉石俱焚的打算!况且一旦回归本家,他自然青云直上,功名利禄触手可得,又不是坏事,何必如此做绝?”
“如果是好事,将军又何必带领人马,亲自逼宫?”杜远哈哈大笑,“这世家贵族真不是好东西,当年分支上百口人,也是姓尉迟的,怎么上百条性命说放就放,如今却突然变卦了?我怎么不知,这杜尉迟倒成了香饽饽,只得将军劳师动众至此?”
一旁赵老亦笑道,“我瞧你是老糊涂了,说起来也不过为了八个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尉迟惇将军在地有灵,见着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宇文化及恼怒,长戟一挥,自马上横扫而过,正中赵老胸腹,“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胡言乱语。”
那赵老年老体衰,早摔将出去,猛咳几声,呕出数口鲜血。杜远一声抓了个空,眼睁睁瞧着赵老摔倒在地,恨不得以身代之,瞠目怒吼,“休说这世上已没杜尉迟这一人,便是有,就凭这世家的做派,也休想让我劝他!可笑我本以为是秦王一派对他觊觎,谁知皇族远没有世家如此丧心病狂,做出这等事来!你莫非以为天底下全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给点甜头便像狗一般舔舐不成?或者以为软硬兼施,便能硬按着人的头使人折服?”
他眼中精光越来越盛,马上宇文化及瞧着他支付模样只觉得碍眼的紧,长戟又是一挥,“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你一个商贾之辈便能随意拿捏我了么?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
杜远退也不退的硬吃了这么一记,弯腰叠背喘息良久,方背了手背一抹唇边,“你们这等人,从不将人当正经人看,不过自持身份,自以为高人一等,实际上,”他猛然挺直了腰背,“实际上不过是舔着祖先余荫的蛀虫罢了!”
宇文化及闻言大怒,又是一记击来,杜远躲也不躲,正待承受的时候,突然一旁赵老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