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魏光以袭警罪名被起诉,身份是流浪汉,无姓氏。在法庭上,魏光仍是装聋作哑一句话不说。据律师讲,那名被魏光袭击的警察的一个睾丸以后不再工作了。
一个月零三天后,魏光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六个月。
到了监狱后,魏光在两年半中未说过一句话,但干得营生却非常多。狱里几乎最脏最累的活他都干过了。厨房打杂,洗衣房,维修各种设备,包括电器。魏光以前在工厂里,车、钳、铆、电、焊都能干,在这里可算是派上了用场。连监狱长都觉得纳闷儿,这个又聋又哑的小伙子怎么什么都懂一点儿?!
魏光从不跟人接触,休息时间也不看电视和下棋,打球一类的事。没事时便找个僻静处发呆,似在琢磨什么。牢头和狱警安排他干活时都是用手势让他弄明白。一旦明白了,他便干得十分卖力气。他甚至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活动场地用一把大扫帚扫得很干净。惹得犯人们围着他哈哈大笑。但魏光不气不恼,耐着性子继续把活干完,干好。时间长了,犯人们便没人把魏光当回事,像没这个人一样。魏光亦是在身边没人的时候才会偶然露出那种原有的机警的目光。而一旦有人,他的目光马上又变成了呆滞,混沌。
到了两年半的时候,魏光被安排专门伺候一个姓范的老犯人。这名老犯人六十五岁了,肝硬化,其他器官也有问题。他的主要罪名是贩毒,据说入狱前是香港和澳门黑道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大哥中的大哥。有人说,就是台湾那边竹联帮的高层堂主如到澳门来办事,也会抽空拜会一下这位范大哥。他叫范雨霖,判得是终身监禁,不得假释。换句话说,他只有死在狱里这一种结局了。香港没死刑,终身监禁是最重的刑法。
范雨霖入狱已经七年多了,在外面时身体已经不好,入狱后病情恶化的很快,虽然狱里也有一定的治疗手段,但对这类犯人,狱方亦是睁眼闭眼的不太当一回事,真是巴不得他早点儿死了大家都省心。澳门和香港警方对范雨霖的取证到立案抓捕,耗时五年多,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财力,还死伤了二十余名警员,这还不包括线人和卧底的人员,这才将范雨霖抓捕归案。又因案情重大且复杂,牵扯涉案人员太多,该案停停审审,拖了近两年才结了案。一句话,警方,法院都恨透了这个大毒枭。所以,他入狱后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故,对他的病情及年龄方面都很少考虑。范雨霖因肝硬化及脑梗后遗症已卧床两年多了,伺候他的犯人亦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人都烦死了这个床上拉尿的老家伙。并且,最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坏脾气。他能操着十余种方言把人的祖宗数落一遍后才勉强入睡。这个伺候他的犯人还被狱方要求必须和他住在一个监舍内。老范还很讲究,即使是半夜大便在床上,也得把伺候的犯人喊醒让他马上收拾,否则,老范是难以入睡的。一名曾伺候过范雨霖的犯人在监狱长巡视的时候,忽然拦住监狱长长跪不起,并声泪俱下地道:让我干别的吧,再加我十年刑我都认了。唉——这个老范,范雨霖。
魏光在接受伺候老范这个营生时是一天吃过晚饭后。正是八月初的天气,气温很高。香港虽然是海洋气候,但如果不刮风,天气也是异常的闷热。那天还是阴天,魏光收拾收拾东西,便抱着简单的行李卷去了范大佬的监舍。通常每个监舍是四到六个人,而老范的监舍则是两个人,老范和伺候他的犯人。魏光虽然不说话,但也对大毒枭范雨霖这个人有着许多耳闻。所以,在他接受了这个营生时也有点儿犯腻,犯堵。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魏光走进范雨霖的监号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他进监号后并未马上铺行李,而是夹着,提着行李卷和简单的用品先走到躺在床上的范雨霖身边鞠了个躬,然后静静站在床前看着这位面容枯槁的老人,等着吩咐。
时间一点点过去,监号里闷热难耐,空气很差,味道更是难闻。半个小时过去了,范雨霖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青着头皮的小伙子。魏光这时已经奔二十八岁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范雨霖仍不说话,只是偶尔咳几声,但目光一直盯着站在床前的魏光。魏光的半袖囚衣已被汗水浸透了,许多部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体上,非常难受。但他忍着,几乎纹丝不动地站着,并且,目光亦一直与范大佬对视着……又过了一会儿,范雨霖用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低语道:收拾吧。”听到这话,魏光才慢慢转过身去,然后朝另张空床走过去,他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床铺。一应物品都很简单,很快便利索了。之后,他又回到范雨霖的床边站着,等着吩咐。
“……歇会儿吧,现在不用你干什么。”范雨霖道。魏光闻言并未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而是马上开始扫地,擦地。监舍里是有墩布的,但魏光用自己带来得一块抹布跪在地上把约十四平米的监舍水泥地卖力地擦了一遍,把以前留下的污渍差不多都擦掉了。监舍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很小的桌子和两只木凳,魏光把这些也都擦干净了。然后,他提着塑料桶去了水房,很快提回来多半桶热水。他走到范雨霖床边,打着手势,意思是天气热,他要给范雨霖擦擦身体。后者面无表情地掀开身上的布单子,露出了精瘦的身体,他连短裤都没穿。魏光开始给老头细心地擦身……
熄灯的电铃响了。五分钟后,所有的监号都熄了灯,只有过道上的几盏照明灯亮着,这是供狱警查号的。范雨霖卧床后,因为大小便不方便,所以狱方专门为他的监号拉了一趟线。故,他的监号可以随时使用照明灯。而在狱里,灯火是受管制的。
夜里,魏光被一阵怪异却又熟悉的声音吵醒了,很快,又闻到了一股恶臭。他知道范雨霖又便在床上了。但没听见老头叫他。魏光听说过这老头挺刁,难伺候,把伺候他的犯人折磨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昨晚上魏光伺候了范雨霖几个小时,但老头连个谢字都没有,甚至眼神儿一直也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可魏光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想平平安安熬过这几年刑期,等出狱以后,一切再从头来过。他到香港已经两年半了,但还未见过香港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他对香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拘押所和监狱这些印象,其他则一无所知。
香港的法律比较细,是套得英国刑律。对身份不能确定的人,必须关押和判刑的,也有明确的规定。例如这类人在香港服刑期满后,狱方须给予这个人一个说法,即身份。然后这个人便可以留在香港讨生活了。并且在这个人未找到赖以糊口的工作之前,香港政府凭他手里的证明还要发给他能够保证最低生活标准的费用。故,魏光在狱中表现的非常良好。太苦的时候,他会把龙虾那张死脸和漂在海水中的肠子想起来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自己现在毕竟还活着。魏光出来前,父母都已去世,所以,他没有太多的牵挂。但他仍会时时想起萧乾,并且有时是牵心拽肺地想。可萧乾执意要干警察也是魏光挺反感的。他对警察的印象很坏,从六岁开始,到了现在就更是如此了。他有时看着狱警从身边走过,也能不由得想起萧乾来。毕竟那段经历是用刀子刻在心里的!
魏光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起身打亮了电灯,他用范雨霖的脸盆接了半盆水,然后用自己的一块新毛巾开始为老头子擦便在身上的屎尿。老头子身下垫着一块较薄的塑料布,是狱方专门为他买得一次性用品。魏光把老头的身体擦干净后,把他抱在椅子上,然后,换了塑料布和其他弄污的床上用品,这才又把老头抱回床上去。监号熄灯后是锁门的,所以,一堆脏东西是要等到明天开门后才能拿出去。那么,屋内的空气和味道便可想而知了。
范雨霖冷漠地看着魏光做了这一切,仍是一个字也没出口。魏光洗过手后,又熄了灯,这才坐在床上抽起了烟……他又想起了横江,已故的家人和萧乾那个小崽子……魏光的父亲在临终前的一年里,也是瘫痪在床上又拉又尿的。所以,魏光对这种伺候病人的营生并不陌生。他已经两年半没当着人说过话了,与人对话当然就更没有了。他只是在身边确实没人的情况下,才低语几句,还好,还能说。这几年他已经听得懂广东话了。
范雨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魏光凭感觉知道他没睡着。直到天蒙蒙亮时,魏光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六点半,起床的电铃就会响起来。
这样过了十几天后,范雨霖对魏光的态度才好了一些。并且要魏光和他下象棋。老头下棋很慢,有时要十几分钟,甚至二十几分钟才落子儿。魏光会下象棋,并且下得还不错,是和父亲学得。但他是下快棋的,碰上老范这么个慢跑的队员,确实很头疼,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他。可魏光在这点上也承袭了父亲的秉性,不让棋,且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于是,范老头赢棋的时候便极少了。老头脾气大,肝不好的人通常是火气大的很。老头每次输了棋都会骂上一通,甚至把棋盘端了,让棋子洒一地。魏光这时会耐着性子把棋子一枚枚找回来,然后径自坐在自己床上或椅子上抽烟。但最多隔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范雨霖又会叫他过去下棋,并且态度很蛮横。魏光反正就是一种态度,下就下,不下拉倒,反正不让棋。老头有时边琢磨棋边低语道:你不是这儿的人,不会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前,谁敢赢我?!除非他活够了,哼!我现在是身体不行了,脑子也差了,要在以前,你这个水平,我怎么可能跟你下棋?你没有这个资格……”
“将!”魏光又将军了,并把对方的一个棋子砸得很响。当然,他没说出将字来,只是用一声啊或什么音代替一下。但对方被将死了确是实情。
“滚!”范老头又把棋盘掀翻了,棋子又洒了一地。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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