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坐得有些久了,屁股被粗糙的石面硌得生疼,他便站了起来,伸臂抬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冷的四肢。
“子童,不要啊!”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惶急的大喊,不用听也知道是谁。
难得独处的时光又被打破,梓桐满心只有无奈和厌烦。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好似闲庭散步一般淡定从容地从悬崖边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少年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子童,以后别去那些地方,太危险了。”
“你担心我会失足掉下去?或者,自己眼睛一闭主动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梓桐歪头微微一笑, “你当我是傻的吗?”
杜清明语塞,片刻后才低低说道:“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罢了。”
梓桐毫不领情地冷哼一声,“不必了,你还是省省吧。”
杜清明便是梓桐醒后第一眼见到的那名少年,看模样比他大个三四岁,是除梓桐以外虎威寨里年纪最小的一名山贼,也是他现在这具新身体的哥哥。
梓桐径直绕过脸色有些难看的杜清明,爬下山顶,返回建在山腰的虎威寨,自觉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刀,开始略嫌吃力而用心地练功。
此时距离梓桐那日苏醒已经过了一个月,冬天去了,春天来了,雪化了,花也开了。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梓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认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目前身处元州、兴州与陆州三地交界处一座名叫虎威山的山头上,山上有一个叫做虎威寨的反动寨子,寨里有一伙恃强行凶剪径劫道的山贼,而他则是据说方圆百里令人闻风丧胆的虎威寨寨主杜大虎的儿子杜子童——没错,就是杜鹃的杜,儿子的子,孩童的童,而非桑梓的梓,梧桐的桐。
第一天在虎威寨里醒来的夜里,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不安及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梓桐将他住的屋子翻得一片狼籍,然后在衣柜的最底层发现了一张用一块红布包着的泛黄的纸,顶头写着一个三个字的人名“杜子童”,底下是生辰八字以及命格运数,看样子是一份早年的相士批命。
梓桐这才对自己寄居的这具身体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原来这位虎威寨少寨主的名字叫子童,与他的梓桐根本是两回事,所谓音同字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当初杜清明一声连一声地唤醒他时,叫的不是“梓桐”,而是“子童”。
叫“子童”倒也罢了,梓桐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就是在叫自己,可恼的是被人直呼大名“杜子童”。每每听到这个名字,梓桐惆怅之余,就觉腹中胀气隐隐作痛,小便不畅大便不通。这个诡异的名字与“小混蛋”、“小王八蛋”、“小兔崽子”等等不堪入耳的骂名相比,还真不好说哪一个更难听一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混帐东西起的。
鉴于这位心高气傲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对“杜子童”这个山贼的名字极端排斥,所以咱们还是叫他的本名梓桐好了。
现在再来说说虎威寨的成分与构成。
杜大虎是虎威寨的创立人,人称大当家,长相猥琐干瘦如柴,却使一把重逾四十斤的开山大砍刀,杀起人来犹如切菜砍瓜般容易,颇得一众山贼的拥戴。杜大当家胸无点墨出口成脏,平日里对梓桐“小混蛋”、“小王八蛋”、“小兔崽子”等等乱骂一气。梓桐就算再有教养,每次听到杜大虎这般辱骂自己都会忍不住在心里优雅地问候一遍他的祖宗十八代。
李兰花是压寨夫人,也是寨里唯一的一个女人,人称二当家,三十余岁年纪,徐娘半老,体格风骚,每日脸上抹的白/粉足有一指厚,又把一张原本不大的嘴涂得殷红一片,象刚喝过血的女鬼一般,以致被众山贼一律在私底下叫做母夜叉。这位压寨夫人性子泼辣豪爽犹甚男子,骂起人来罕逢敌手,腰间常年掖着一条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黑色长鞭,抽出来刷地一下能把石头打得四分五裂,连杜大虎都轻易招架不住,因此是虎威寨真正最惹不得的人物。
虎威寨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多个山贼,除了尚未成年的梓桐和杜清明,剩下的全是一帮糙老爷们光棍汉。在梓桐看来,这伙山贼一个赛一个的粗鲁肮脏恶形恶状,见到就要反胃。好在这些鲁汉还懂得一点规矩,不分大小都称梓桐一声“二少”(杜清明是大少)。这个称呼还算差强人意,虽然比不得太子殿下那般尊贵大气,好歹也是个敬称,梓桐接受起来心理障碍也小一点。
严格来说,梓桐还活着,没冻死也没淹死,但不知怎的莫明其妙地以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身份醒了过来。他的意识占据着杜子童的身体,那杜子童的意识又去了哪里?难道真的被那两床厚重的棉被闷死了,而他的灵魂在冥冥天意播弄下趁虚而入,霸占了杜子童的躯体?
梓桐对这些问题一概茫然无知,以他仅仅十二年的阅历和见识根本弄不明白这般离奇诡异玄之又玄的遭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糟糕,仅仅只比死亡强上一星半点罢了。
梓桐太子殿下自幼跟着文渊阁大儒读书,虽说一贯懒散贪玩,从不肯好好学习,但胜在头脑聪明过目不忘,数年下来书还是读了不少的,对宁国地理也大概有些了解,知道虎威山地处宁国西南边陲,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真正是山高皇帝远。
但是,堂堂太子,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可以屈服于命运的捉弄,甘心在一个鸟不拉死的偏远山区当一名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山贼?当然不可以!
为了与残酷的现实进行抗争,梓桐第二天就趁众山贼不备时偷溜下山,想要独自逃回京城。可惜他不认得路,在深山老林里没头苍蝇般瞎转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出山的路,还差一点摔下悬崖摔死,最后很不幸地掉进了一条狭窄的石缝里爬不出来。
卡在石缝里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时,梓桐泪流满面,老天爷,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把他坑了一次又一次?
若是在原来,梓桐要从石缝里脱身并不算太难,除了读书,他也跟着几名大内高手学过几年武功,就算没练出什么大名堂,好歹体力不弱,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杜子童的身体本就瘦弱,他在山里奔波一天又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头晕眼花手脚乏力了,根本没力气把自己从石缝里拔/出来。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四周此起彼伏响起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野兽嚎叫,梓桐胆子再大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下吓得小脸煞白瑟瑟发抖,这才开始后悔自己下山的决定太过鲁莽草率。虽然头一天他才经历过一次死亡考验,但当时事发仓促,没有多少时间让他体验恐惧,与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慢慢等待死亡降临的境况不可同日而语。
当一头体格健硕、毛色黑灰的狼从林子里缓缓步出,用一双幽冥鬼火般的褐黄眸子盯了梓桐一瞬,继而纵身腾跃带着呼呼风声扑了过来时,梓桐内心的恐惧达到极限,禁不住闭上眼睛放声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锐响破空而来,紧接着头顶响起痛苦的狼嚎,梓桐只觉头脸一阵湿热,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稍顷,耳畔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子童,你没事吧?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来迟一步。”
梓桐睁开眼来,对上杜清明满含焦虑担忧而又释然的脸。视线微转,看到那头灰狼躺在地上,脖颈处贯穿一把长刀,鲜血流了满地。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绷到极致的神经还未放松,面无表情地慢慢抬手在脸上一抹,满手刺目的红。
“不要怕,没事了。”杜清明温言道,伸出手来用袖子擦拭梓桐的脸。
随后,杜清明把刀从狼颈中抽出来,再小心把卡着梓桐的石缝挖开一些,然后把他拉了出来。接着又检查了一下梓桐的腿脚,发现只是一些轻微的擦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不要紧,只是破了点皮,回去抹点药就好了。”
梓桐自始自终一声不吭,犹如木偶人一般随他摆弄。
杜清明并无半点不耐,将梓桐背起来往山寨走。
梓桐受惊过度,累得连根小手指也抬不起来,浑身没骨头般趴在杜清明的背上。
少年的背脊并不如何宽厚,肩胛骨甚至有些硌人,梓桐却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把头搁在杜清明肩头,鼻端嗅到他颈间的一星汗味,夹杂着草木泥土的味道,虽然不怎么好闻,但也不令人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坑还真是冷清啊。。
每个被冷落的作者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SHI~
发现
走了一段路后,杜清明又开始说话了。
“子童,你一个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天黑以后山里很危险的。你要想玩,下次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带你出来玩。”
梓桐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说自己不是出来玩的,而是想离开虎威山这个贼窝子返回京城皇宫,无奈认不得出山的路,以致被困在石头缝里差点成了饿狼的晚餐?
得不到回应,杜清明再次开了口,语气有些迟疑,“子童,你怎么了?从昨天起你就有些怪怪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出来听听,哥哥一定帮你。”
梓桐咬了咬唇,脑子里一团乱,他要向刚刚救了他一命的这个少年山贼坦白自己并不是他的弟弟,而是当朝太子么?可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又如何说得清楚?如果他据实以答,会不会被人当作妖魔鬼怪来对待?
可是,不坦白的话,他又该如何回答杜清明的问题?
不,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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