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了石桌的前方,手一拂。
青灯一柄,烛光略闪。
却见白衣人一手抱琴,站在一丈开外,一手执着一柄软剑,剑尖则挑着方才抛上去的酒杯,再一震剑柄,就见空中酒液全部到了杯盏中去,竟是一滴不漏。
慕容青心有不甘,欲再上前,颜路却是摇首轻言:“琴自有灵,莫要轻贱。”
手在空中一顿,慕容青便放下了。随意在石桌边上的凳子上一坐,挑着眉,“无繇怎么越来越小气了,随意打发萍水相蓬之人,也不见得如此,怎么让我这个知心好友喝一杯酒,却是不行?”
“非也。”颜路摇了摇头,小心地把琴放在了桌上,才道:“原来是客。知心好友更是难得之客。冷酒残羹怎能相待?”话毕,回转过身,指了指那慕容青原本靠着的柳树,“树下尚有好水封存,料峭春寒,倒不如随我饮一杯罢。”
“无繇,你便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我饮酒的么?去年埋下的梅酒,知晓我近日将至,竟是喝得只剩下一盏。”慕容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这话,到了那柳树低下,按着颜路的指示把树下藏着的瓦罐中的去年未见日光之时柳叶上的露水取了出来。放在了石桌上。
一抬眼,却不见了颜路。
慕容青倒也不去寻,只是在石桌边上坐了下来,以手在石桌上慢慢扣出了节拍,对着徐徐从薄雾后露出光亮的月亮吟道:“送客远行之,不知何年。问客何行之,不知何事。问客何叹之,不知何情。”
“问客何忧之,可担其忧?”清雅如风的声音,缓缓响起,不抬首也能想象得到那个白衣清泠温润如玉的青年正淡淡笑着。杯盏撞击的声音恍如珠玉,引人一个抬头,月色朦胧,人影一瞬模糊,慕容青愣了愣,才见那人放下红泥小炉,浅浅笑了,“慕容先生远来,不想,却是为了来发呆的。”
“无繇,你……”
“如何?”
“似乎,不太一样了。”慕容青微微垂目,蓦然想起当年盈墨楼中,白衣少年抱琴弹奏逍遥游时的容姿。少年虽未长开,却也可见如今丰神俊朗,而那肆意逍遥的琴音之中却隐隐有几分执着,坚持。而如今再见,却终究看不到那舒展的眉目间的那几分隐忍了。
青年,白衣胜雪,温雅如古玉,沉静无波,无人可知。
却不知这千般心思,究竟是随了那子衿殇去了,还是只不过被青年埋得更深了几分,再无人可知了呢?
“叮——”用茶夹轻轻击打了杯子的杯沿,才把神游天外的人叫了回来,清茶一盏雾气缭绕,慕容青笑着接过抿了一口,浓郁的香气之外还有些其他的味道。低头细细看了清红的茶汤,有抿了一口,乌黑的眸子才略有深意地看了颜路甚久。
——千日红。
一叹,“无繇,多谢费心了。”锦衣之人一口饮尽了茶水,向后一仰整个人躺在了两张石凳之上,原本紧绷的眉目也渐渐松弛了下来,嬉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
“何须言谢?慕容不是自称为无繇知心之友么?思虑不宜过盛,慕容身为天下第一神医,又何苦?”
清风朗月自相若,月下路客自相逢。
“无繇……”略嫌低沉的声音自小廊外响起,面色千回百转,终剩浅笑,“师兄……”
清风拂过,回转间,便只剩下了桌上尚且温热的酒杯,还有那微微颤动的垂柳。
眉间略蹙了些许,而后却在看到那石桌之后舒展了开来,宽袖拂过桌面,扫落了几片落在上面的柳叶。欲起的身子却被轻轻按住,耳旁是迥异于平日严苛的话语,“无繇,夜,当是深了。”
“可师兄不是也未入眠?况且好琴好茶,又何妨做一回月下风流客?”挑了挑眉,颜路微微笑了笑,伸手挡开了按在自己肩头略嫌沉重的手。
——凉意顿生。
墨色的发丝为晚风吹动,那一刻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伏念放下手,心下一酸,面上却依旧滴水不露,只是走到桌边睨了那杯盏一眼。眉梢一挑,执起了未凉的杯盏,却是笑道:“皆是处理庄内事物到如今,闻到了无繇煮茶的香气,才有今日一游。无繇可莫要小气,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也当请师兄喝一杯才是。”
“师兄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要喝茶,即便是月上中天,师兄来寻我,我也定为师兄煮上一壶好茶。”笑着一个错手夺过了伏念手中的杯盏,“不过这用过的杯盏,师兄可莫要再用了。”
手一倾,轻盈的红色茶汤便流泻到了杨柳树旁的干土地上。用放在檀木盘子里的小扇子轻轻扇起了炉中的炭火,颜路抬手取了茶壶,忽而抬眼问道:“师兄可饮花茶?”
“无繇怎的有此问?”坐在了石桌边饶有兴味地看着颜路煮茶时专注的身影,伏念忽然仔细闻了闻空气中隐隐缠绕于普洱之中的香气。
“喔?”笑了笑,伏念面上带了些忧恍的颜色,“可是千日红?今日可是身体不适,难以入眠?”
“非也。”轻笑摇首,颜路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了伏念的面前,“守默,近些天来为了小圣贤庄招收新弟子的事,该是累了吧。”
接过,抿了一口是茶的香,千日红的丝丝苦涩还有,蜂蜜的甘甜,惊讶抬头,却见那人白衣凌风,笑得温雅如玉,没有一丝棱角,漆黑的墨眸在流光中微微闪动,“我却不知无繇原本喜好茶的一个简字,今日为何平添了这些许繁琐步子?”
“茶为知己者,近日无繇好友皆或舟车劳顿,或心思过重,或俗事缠身。无繇翛然事外,无所可为,自然只能摆弄些花草茶水,权当是为友之责。更何况,茶简,不在步骤工序,而在于心。我无可挂怀,既便是工序繁复,也终究还是一个简字。师兄,便宽心饮茶便是。”
“如此这般,便好。”举杯,掩袖,看不见对面的人影。伏念慢慢饮完了这一杯茶水,低下头来,细细凝望着这个始终浅笑着看着自己的人,“无牵,无繇果然是甚得魏先生之意,才能得这一代名琴秋远。”抚掌,看着月下青年浅笑拂过琴弦的样子,神思散漫。
——你,果不再是当年赵国初遇时,那个曾言少年人只知少年事的少年了。
“无繇,你可有悔?”思绪杂乱间,问话陡然出口,已是覆水难收。
月下青年清雅一笑,而后拨了几个滑音,“人生诸多不如意之事。我等凡人,所求但当是一个无悔,至于无憾,则是世间少有了罢。且,我曾闻少年人只知少年事,明日之事犹未可知,昨日之事无悔有憾,何妨?如此可否说得一个无悔?”
回首,月下清泠,月下琴音,月下少年。
一低首,一叹,一笑。
“你果然还是那个我曾识得的无繇。”兀自低语,转身欲走之时,方才回神,心下纠结万遍,才道:“子房今日见了你之后,连夜出庄了,你可知?”
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颤,眉目间的神色借月影敛去,白色的单薄衣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了下,露出了苍白细瘦的脚踝。而后是一如从前的从容转身、轻笑。
“师兄,说笑了。”微微侧了侧身子,颜路勾起了嘴角,“子房向来有自己的思量,何必去担忧呢?到了合适的时候,怕是自会回来的。”
“这倒也是。”深深看了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的细瘦身躯,那清泠苍白的容颜,伏念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停下,“无繇,守默惟愿你安好。”
“守默,你又如何不知,我,恰是惟愿君安呢?”转身走到了那方才还有人藏身的树下,轻轻弯下一支细柳,拂了拂,微微睨了那挖开的土地一眼,方才道:“慕容,这该是,如何是好……”
细白的手指沿着衣缝摸到了一直挂在身侧的锦囊,轻轻捏了捏,从锦囊中取出了一个暗色的银指环,指环之内镌刻着几个字——
“死生契阔……”已然不知是第几次重复抚摸这暗色的指环,而这一次,却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上面镌刻的新约。轻轻拿起那指环,却再一次见证了那指环滑落时清脆的声响。
“叮咚——”,任由那指环跌落在地面上划出浅色的弧度,纤长的手指却死死揪住了胸口的衣衫,心肺一阵阵撕裂般的绞痛,伴随着眼前时而昏黑,时而明亮的景象,喉头一甜,蓦地,一口血洒在了素色的衣衫之上。
触目惊心。
摇摇欲坠的身躯,借着最后一分神智扶住了身前的柳树,又是一口残血吐出,眼前的光影终于变成了寂静的黑色,伴着和风送来浅浅的竹叶香气。
梦,成。
白云浮华十年奉,青衫一炬荣与共。笑问不语默回首,当年解剑立东风。
青衫不语默成言,辗转浮华尽成空。
神思尽处,幽幽惶惶,便是那一抹摇曳的灯花,还有那一点冰凉的触感,随着流水微微掠过思绪。
一不留神,便是往思如潮。
灯下人,青衫客。
又是一年伶俜处。
狭长的凤目微微一挑,便是那风流凉薄的颜色。嘴角勾起,却是笑如哭色,风过,昏黄的灯光又摇了摇,那人却依然是当时容色。
——无悲无喜,无恨无怨。
唯独那幽深的墨眸,晦涩黯然的目光,写尽了那一场平平相识,那一曲空空相知,那一日了了相忘……
略凉的手背轻轻附在了那人滚烫的额头上,细细描摹了那人浅淡的眉目。
云成织锦,越女成纱。细雨渺渺,琴音袅袅,纸伞微倾。
手,一颤。便想起了那日盈墨楼上,那人琴音落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