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远的方向,转身也踱起了步子,“乱世有凤,而此凤蛰而不出,不鸣不飞,是为如何?”
张良闻言倒是愣了一愣,良久方才露出一抹似嘲似讽的笑容,远远向着小院叹了一口气,“有心于世,有心于情,情与世不可兼得,而情之为物,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凿凿切切不可逆转……”
而并未走远的少羽闻此,也顿住了脚步,无波的面容辗转许久,竟是露出了几分哀惋激愤交织的神情。待到走在他前头的天明回过头来催促他的时候才加快了脚步,嘴角微微扬起,吐出一声嗤笑。
“有心于世,有心于情,情与世不可兼得?可笑……”略略回转,看向了那人视线所及神思所触的那座小院,“倒有些好奇该是怎样的人物,能让你放弃如斯抱负……”
终究陌路难同……
而天明……转头看向了正一脸兴奋的少年,纵然心底纠缠难解,也终究溢出了些许莫名的柔情。上前几步,揉了揉少年蓬乱的头发,看着少年大叫着扑过来,蓦然便觉得曾经这个何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少年,已然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种自然而然。
而,这必然的离别呢?
雨夜惊酣梦,朦胧久,哪敢思别离?
“师弟。”倚竹而立,枯瘦的指默默抚摸着林中落叶的竹,李斯低叹着道:“这竹落了叶,今年这小竹林中竹不知会去了几许?”
说是问句,却并非是问张良,而张良却也无意去答,只是回转过身默默拂过那竹身上几不可见的刻痕,心中一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罢了,我自如此,又何德何能来说李大人呢?”
“这竹子去了,这世间广大,便再难寻非的痕迹了。”浮光掠影,好梦难寻,不知待到下一个轮回又是几时几年?
负手立了,李斯拢了拢鬓边微白的发,忽的笑了,广袖微颤,不能自已。看向张良,苍凉的目色间却带了几分怀恋与自悔,“罢了,自入了朝廷便知你我终究不可能恭亲相待了……不过你又何苦要用这般相隔来劝我呢?你又如何不知……你又如何不知……”
你又如何不知我曾不知你竟甚于庙堂恭迎,更甚于股掌天下……
嘴角微微的弧度缓缓,张良静静看着面前喃喃低语着的男子,还转在喉间许久的两个字终究出了口:“师兄……”
“往事已矣……”
“我又如何不知?”再抬首时便又是那个抬手翻云,覆手覆雨的李斯,略略打量的张良一番,才道:“非已去了,这庙堂之位于我也早已失了意义。嬴政暴戾,天下不平久矣。然,分分合合自是天下大势,秦朝命不久矣,吾命亦不久矣……”
“弃明投暗,何愁无路逃生。若你已无生意,那由何故托我?”张良皱了皱眉,看向了那个陡然间不见伤情的男子。
“我本想遂了非的心意,扶持一个明君掌管天下再随他去碧落黄泉。但如今……”看了张良一眼,李斯才道,“天下自由其分合之律,我等凡人妄图窥探天机实属白费思量,天命自由命定之人去成,而我,也可以安心去寻非了……”
“这,又如何?”张良顿了顿,方才道。
“逐鹿问鼎,胸有宏图之人,何人不曾思及?”扶着竹枝,缓缓站了起来,李斯慢慢向着远处的居所踉跄而去,低语如风,却恍若惊雷,闻之惊立,“倒是不知,颜路与天下孰重孰轻……覆辙已在,自是不愿你也走上我这一步……唯恐天命难违啊……”
张良喃喃立了许久才苦笑着转身而去,“孰重孰轻?!天下亦可倾矣,可惜时逝,情非……谈何孰重孰轻。”
落叶暗伤,无人垂泪,纸上空余当年清愿……
——愿成白首无相离
“如若无心,便能无伤,然孰人无心,孰人又能无伤?”枯瘦的指节轻轻在门上叩击了三下,却是兀自低笑了起来。鬓间斑驳的白发有几缕落下,横斜在不知何时竟带了些浑浊的眼前,更给那人添了几分苍凉之感。却见那人缓缓抚了抚袖间一片边缘泛黄的竹节,笑道:“若是非知我如此,怕是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也再不愿见我了。然……”
思君切也,逐日更甚。
“凡事皆讲求一个缘法,若是有缘,那纵便是前路千难万险也终究能破除阻碍,重得白首。若是如我俩一般有缘无分,那便求一个黄泉与共罢。只是不知,你是否仍在……”絮絮叨叨讲了这许多,才缓缓听得一人踏叶出门,悉悉索索、寂寂清清。
良久,才听得语声清越,低回宛转,似柳中微风,“今日怎的迟了?且自己进来罢。”
再叩门三声,方才推门而入。却不见书山浩瀚,也不见庄中侍儿,只见一人白衣儒衫,墨发半束,轻捻落叶为风,低首捻香。
一柳、一人、一桌、一椅、一炉、一盏,回首乌眸半敛,继而一笑,起身拱手而立,方才道:“久居小院无人问津,却不知李大人今日到访,倒是失敬了。”继而又是一笑,“小院无它,倒不如请李大人到柳下稍坐,再叙要事?”言罢,略侧了侧身子为李斯引了路,李斯却是一愣,方才恍然随了那人脚步,进了屋去。
“实不知,二当家有如此闲情雅致,冒昧到访,不知是否惊扰,贸然入内可会扫兴?”随手抚了抚柳树下的大石,便坐了下来,李斯看了看桌上犹自热着的炉火,梅香沁然,陡然入鼻。
回身掀开壶盖,略烫了杯盏,方才斟出了一杯,取来与了李斯。
李斯也只是默然接过,一饮而尽。
“前年的雪,去年的梅,今年的酒。只是不知一人煮酒所待何人?”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走到了小桌之前,轻轻在桌面上扣了三下,终究道:“你……”
“师兄……”
闻言怔忪,那千般思索,万般算计到了眼前之人面前,不知怎的便失了作用。颓然垂手,低看炉上水汽袅袅,终还是低低笑出了声响:“师傅可曾说你像一个人?”
“师兄说的该是韩非师兄罢。”颜路笑着,走到了桌边坐下,白色的衣袖扫过桌角却隐隐透出了些微暗红,“可无繇连师傅之面也未曾见过,师叔终日寄身小院,也难以得见。藏经阁中只言片语,倒是让无繇知晓了些许当年往事。”
袖下的手紧了紧,李斯皱了皱眉,却见那人兀自斟了酒,仰息饮下。
寂寞独饮酒,酒入愁肠,更作愁思上心头。
“独饮而寂,独饮而伤,独饮而思,独饮而凉。天下兴亡,非指一人,凭一人之力也难得天下。逐鹿争雄,非要惊世奇才。曾有言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人独大,而莫能容他恐怕非成天下之人。”
“独饮成忆……”又复饮下一杯梅酒,恍然间便又想起了旧日情景……
如是这柳,如是这风,如是这景……
却非这人。
双目呲红,割席而斥……
“李斯,道不同不相与谋!我韩非怎么会误识你这般小人!割席断义,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如若不相欠,又何来不相忘?
“黄泉碧落,终得相忘……了罢。”
心绪震荡,千回百转,一口鲜血尽撒落叶,继而踉跄,踏之有声。
“如若不相忘,又何来相欠?呵呵,一切都是前世孽债,该是我二人还的,终究还是要我二人还的。只可惜了几年时光,尽蹉跎成灰……”伸手,用袖子抹干了嘴角的血渍,直直看向了仍自静坐煮酒的人,“前年的雪,去年的梅,今年的酒。你,可有悔意?”
淡然一叹,继而释然一笑,乌发随风涤染年华,却终究洗不去那一日,那一人,柳下浅笑时那一抹神情。
不忧不喜,不怨不憎,却是千愁万恨,千言万语,尽入无言。
端茶祭故,抬眸缓言:“少年人只知少年事,明日之事犹未可知,又何来的悔意?”
言罢,却听得前院的门被逆风而袭,摇曳良久方才歇止。
“如今,又如何?”
“明日之事,犹未可知,又何来悔意?”白衣轻扬,转瞬便来到了门前,轻轻打开了原本只开了些许的门,才道:“起风了……师兄,不如归去罢。”
“好……归去……归去……人各有命……”
风起,未歇。
浮生,未定。
“曾邯郸之江离兮,醉狂狷曰管毅。涉江畔之蔻芷兮,贞于暮而施还。既有心美人兮,亦难忘风月。极长江之无穷兮,望桑莫兮无处。婵娟皆涕零兮,惟抚扇而歌哉:‘自古风流皆凉薄兮,唯有寂寞伴长灯耶……’”
歌罢,回头一笑,却见老甫捋须一笑,放声再歌,歌声苍凉,再无柔婉,“自古风流兮曰凉薄,寂寞长灯兮伴残生!莫无一是兮为多情,何能解?何能解!”
歌声回环,良久方罢。水声叮叮,随酒气蜿蜒而上,时戏时护,时逐时留。少女见酒当是刚好了,才取了布巾执了酒壶,莲步轻移间,布裾层层叠叠,腰间环佩之声如擂玉磬。直直到了朱栏之侧,方才回转。盈盈乌眸,含笑一睐。
老甫点头一下,转调而歌:“世人莫之许之,然洪荒肆虐。春与秋其次第兮,世恐年岁将不与。时之与兮机之及,何不顺此道?”
少女盈然一声笑,托举酒壶置于脸侧,继而盈盈一洒,零零落落,酒湿翠伞。
少年侧伞而睨,酒珠零落,浸湿青衣。继而取布而拭,珍而重之。少女见之,略一诧,继而敛目凝视许久,方才道:“倒是许久不见了……”
凤目微敛,逆于晨光,少年点头而笑,继而收伞,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