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流川,神色未变,只是笑容又加深了几分:“流川回来了啊,抱歉我们回来晚了,本来打算上个星期天就赶过来,但是因为弥生突然不舒服……”目光转向身边的女性,表情柔和下来,“爸,妈……”
“弥生好像怀孕了。”
流川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的时候,正好看见不好意思地笑着的少妇低下头轻抚还没有任何征兆的小腹,父母激动地语无伦次,一迭连声地让弥生赶紧坐下休息,别累坏了身子,母亲急急忙忙地奔到厨房端给弥生刚熬出来的鸡汤,弥生一边推让一边娇嗔地瞪了仙道一眼,刚刚释放了爆炸性消息的男人只是笑,宠溺地看着她小脸涨得通红。
流川沉默地站在一边。
他好像在透过一面镜子看这个世界,在那边发生的一切,都离他如此遥远。
吃饭前几分钟,仙道坐在书房里打开笔记本check邮件,流川走进来,远远地站着,说:“仙道。”
仙道抬起头来,笑着问:“有什么事吗?”迎着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流川看着他,目光缓缓掠过他敞开的衬衫领口,挽起的袖子露出半截有力的手臂,最后落在他带笑的脸上。
——他一个人坐在深夜12点的客厅,面对一片狼藉等他的电话……
他周身洋溢着沉稳平静的气息,他的眼睛里写着他的满足。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喝醉了绝望了跌跌撞撞摸到电话,开始拨他的号码……
他是仙道彰。
——他说流川,我的爱已经被磨光了。
只是,不再是仙道。
“……没事。还有,恭喜。”
仙道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谢谢。”
……结束了。
晚上流川在所有人都睡了以后一个人走到空无一人的客厅,打开所有窗户,坐在地板上静静看窗外。外面有细细的风,吹得窗帘飘起又落下。
他伸手轻轻触碰地板,几个月以前,就像这样,仙道也曾深夜坐在某处。
他把头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心情。
眼角一片酸涩。
身后有唏唏嗦嗦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听见母亲疑惑的声音:“小枫?你在这儿干什么?太凉了赶紧回去。”
他紧闭着眼睛不肯抬头,牙关咬得死死的,手指按在地板上。
流川弓晴过来拉他,拉不动,低下头问你怎么啦?
他突然有一种执拗的耍赖的欲望,就像小的时候无数次产生过的那种情绪,当母亲一再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那种顽固地抗拒。
他听见母亲停了一下,叹口气,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轻轻问:“你是不是在想南烈?”
他僵硬着,一动不动。
“你不用难过了,妈不会反对。”
“……”他仰起头,怔怔看着母亲。印象中她也曾这样慈爱地看着他,抚摸着他,只是当时垂下来的乌黑的头发——她传给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变成花白的了呢?
“你也大了,该懂事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自己都应该有分寸了。”
“……”
“画画的事,是我的错,一直把你当做小孩,忘了你也有你的想法,还跟我一样犟……”
她轻抚他的头,眉眼的皱纹在外面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无比清晰。
她抬起他的脸,细细看去,满脸的爱怜。
“什么时候,都长这么大了……”
外面空调运转的嗡嗡声隐隐传进来,他哽咽的声音撕扯着空气。他把脸埋在她的怀里,颤抖着,咬着牙。她沉默地拥着他,感觉胸前一点点变热,变湿,再慢慢扩大。
母子之间长久以来的隔阂,在这一刻终于消融。
他得到了当初想要的一切,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要他了。
21
第 21 章
回到美国后流川离开了纽约,在德克萨斯州买了一栋房子,本来是一位农场主的家,因为要举家北迁所以很爽快地和流川说拢了价格。方圆十里只有这一座房子,孤零零的,从最近的小镇到这里开车要半个小时,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往往一天都见不到一辆车开过来。
流川每个礼拜开车到镇子上去购买需要的生活用品和食物,镇子很小,只有一家超市,两个面包房和一家便利店。南部的人非常淳朴热情,去的第一天流川醒目的黑发黑眼在镇子上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走到哪里都有人打量他,可是目光都是友善的。慢慢混熟以后也会开一些玩笑,起初他极其不习惯这里浓厚的卷舌音,到后来习惯之后也开始喜欢起来。
白天画画,晚上他就关了所有的灯坐在家门口看天上的星星。外面只有夏虫在草中唏嘘的声音,是那种温柔的安静。
他满意这样的生活,简单,宁静,时间被西部的太阳晒得褪了色,连脚步也开始缓慢起来。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渐渐他也开始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日子。
他的画越积越多,没有人会来看。
在这个一切讲究快餐式的时代,纯粹的艺术永远无法生存。当对他的狂热慢慢消退下去,当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再能制造出流行效应,新闻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踢开了他。
流川的名字已经被评论界遗忘了。善忘的大众本来就不是一个忠实的情人。
他拒绝了好莱坞让他担任艺术指导的邀请。一些经济公司也对他端正的异国相貌表示过兴趣,他坚决而有礼貌地说不。
他的导师打电话过来找他,劝他抓住机会炒作包装自己,毕竟对于单纯的艺术家人们是维持不了多久兴趣的,只有同时借助其他的东西才能保证始终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之内。
他沉默以对。
访谈节目从逐渐变少到完全没有,报纸上他的新闻从头版头条到资讯版到娱乐版再到没有。
越来越多的流行艺术家开始出现,人们的餐厅里挂满了他们的画。
这个社会,有的是识时务抓住机会往上爬的人。
偶尔也有人在节目里提到东方的裘德洛,说他是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漫不经心的惋惜。
流川很平静地收拾背包,离开了纽约。
他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龟裂。
他知道为什么总是反反复复梦见在北戴河给仙道画像那天的场景。那时候仙道抿着嘴,很认真地坐在那里,阳光落了一点到他的头上。他其实也有点紧张,拿着笔的手都在抖。
也许他真正的梦想只是在喜欢的人身边静静地画画而已。
也许是他搞错了。
他打开尘封5年的画,一笔一笔继续完成。再放进信封,端端正正写上仙道的地址。
他把信封好,走到信箱旁边放进去,竖起红色的标示。然后转身坐在台阶上,眼睛望着路口邮差过来的方向。
他想他的信现在就像他这样等着,直到被仙道打开的那一刻。
从那天开始开信箱成了他的一个固定习惯,他总是早晨6点起床,按照5年前仙道给他定的食谱吃完早饭,然后背着画板出去写生。下午4点一定要回来,因为邮差会在4点的时候来。
他站在信箱旁边等着,远远看到一辆绿色的车子过来,心脏慢慢收紧。减速,停下,加速,减速。声音远去了,心也慢慢沉下去。再回到屋里。
渐渐的邮差也认识了他,看见他的时候远远的都会大声招呼:“Hey guys! How is it going?”他说:“Fine。”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老人每次都是遗憾地笑一下,耸耸肩。南部的太阳很大,把流川和他背后的整座房子还有这一片土地都染成了黄色。他用手遮着眯着眼睛目送邮车开走,在辽阔的德州平原上变成一个黑点,也转身回去,进了房子,关上门。
他想仙道的回信大概就在路上。
后来他又打过几次电话,每一次都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接的,问他找谁,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沉默。
再后来,打过去的时候,就变成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重新回到邮箱边。
一开始抱着希望,到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仙道教给他的食谱,起先只是觉得不坏,到后来就忘记了其他所有可能的食物搭配。
他想起每一次失眠的时候他就走到客厅去泡一杯牛奶,用仙道教他的方法泡,然后捧着坐在地板上听仙道给他的最后一段留言。
其实每一次听都会觉得心越来越空,空得喘不过气来。可是还是想听。寂静的深夜里答录机一遍一遍忠实地播放那个人有点失真的声音,不复沉稳,却透出痛苦的,迷惘的,绝望的,味道。
记忆被一点一点打磨得鲜明。
他捧着牛奶,感受着它慢慢冰冷下来。他只能抓住这最后一点真实的温柔,还留有几分余温的记忆。
曾经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没有忘不掉,只有不想忘。
他只是再也不记得将那个人从生命中剔出的生活是什么样而已。
空荡荡的厨房,夕阳的光从窗口透进来,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哪里都好像有那个人的影子。
记忆有极薄的仞,柔软但是伤人入骨。
仙道说爱情原来就是等待。
他想告诉他,爱情其实是别无选择。
离开纽约之前,南烈的电话很频繁。担心地问他现在如何,精神状况怎么样。
他一一回答他。甚至有一点感动。
最后两个人无话可说的时候,流川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南烈——”那边立刻截住他:“慢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于是沉默。半晌听见对面悠长的叹息。
他不能对自己说谎。
最后南烈说:“流川,我给你时间。”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就像南烈,洗脱了周身的锋芒和骄纵,也能开始艰难地争取一份爱情。
一年后流川接受了附近一所私立艺术学院的聘用,成为学校里最年轻的助理教授。南烈每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