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柔面色发绿,刚从舱里冲出来,一支手指粗的箭啪的钉在了他眼前的栏杆上,箭尖钻出来足有两寸长,全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差点吐了自己一身。周瑜忙跨过来扶起全柔,摇头低声说了句“促狭鬼”,再看长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麻布包,沾泥带血的看着怪腌臜。他解下布包,麻布条一松,就露出了一个光润精洁的玉雕龙头。周瑜立刻明白了。
他扭头看向岸上,孙策还在那儿立着冲他挥胳膊,船已开远,慢慢又变成了绿野上一朵白色的羽毛,轻盈而飞扬。
全柔抱着栏杆吐完,正巧瞥到周瑜把麻布包塞进袖里,好奇问:“这是何物?”
周瑜转身,对全柔正色说:“信物。”
到了寿春,全柔一家与他分别,继续南行。周瑜单骑径直回舒城。
去年离开时,庐江尚在初秋,今年回来,□□已经很深了。越往南行,山色越发碧绿得透出水色,莺声燕语,婉转不绝,从空翠的春山中远远传出来,细碎地回荡在润湿的空气中,就好像碧潭里浮着花瓣。
周瑜的心却在这春光里慢慢沉了下去。
及至望见周家那青砖绿瓦的高大门楼,一种从未有过的怯意从他心底蔓延出来。他勒住马,看着朝雾中有些灰蒙蒙的大宅子,仿佛已经看见了举家上下遍服素缟的形影,想象中的哭声如潮水向他涌来,扑灭了春天一切的光与色,又顺着胸前深而长的伤口直钻进心窝里去,像把千年寒冰刻成的长刀,令他周身凉彻。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却触到了一个方而硬的布包。他踌躇了片刻,调转马头向南而去。
清早,孙权被梦里的马蹄声惊醒。他披上衣服出门看,院里很静,只有吴夫人房里新亮起了灯,母亲是一大早就起来梳头了。天几乎还是青灰色,他抬头,西边挂着半爿月亮,在流云后疲倦地微微发光。孙权暗骂自己没出息,躺回榻上,不一会儿就又睡着,却不很踏实,嘴里嘟嘟哝哝地着叫大哥。
大哥走后,孙权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他想念孙策,这话乍一听恐怕叫人奇怪。孙家的五个孩子里,孙翊跟孙策性格相仿,能坏到一块儿去,孙匡年纪小身子弱,小妹又是个女孩儿,所以平时最受孙策欺负的就是他这个孙老二。可欺负归欺负,他又不能不说孙策实在有个大哥样儿,从小孙策就知道护着弟弟,七八岁上,两人偷着跑出去看百戏,被一群豪强少年围住勒索,孙策把孙权往身后一拽,二话不说扑上去就打。那时候孙策还小,被一群大孩子按地上揍,揍得乌青了眼浑身都挂了彩愣是一声不吭,小老虎一样又踢又打。孙权在一边急了,哇哇哭着直喊我只有一个大哥,你们把他打死了我可哪儿再去得个大哥呀!孙策吐了口血唾沫,冲他吼,胡说什么,你大哥拳头硬着呢!话音没落,一拳就打掉了为首少年的门牙!——大哥拳头真是硬啊,骨头更硬,从没认过输,到十来岁上打遍了庐江,把一群地痞都打服了,再没人敢欺负他们,孙权只要跟在孙策后面,狐假虎威也罢,横竖就是那么神气活现。
再后来,父亲离开家去南征北战,孙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天塌下来孙策扛着,似乎就没有大哥扛不住的事儿,没大哥心里放不下的事儿,孙权越想就越佩服,越想就……越想他。
在榻上躺着正迷糊,忽然听到下人往马厩里牵马,孙权辨别了一晌,胡乱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就往堂屋里跑,推开门,愣了。
可不是孙策么!风尘仆仆的一身直裾,比半年前更加的瘦和高,发髻是有点乱,可脊梁挺得是那么直!
孙权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大哥,那人一回头,他一颗心噗通就掉进了冰水里。
来人不是孙策,是周瑜。他这才注意到吴夫人眼圈红红的,忙问:“我爹和大哥是不是出事了?!”
周瑜惨白着脸微笑说:“破虏和伯符兄都安好,正率五万大军奔赴豫州。”
“那母亲……”
“董卓血洗了我伯父家,除了我,一家上下无一幸存。”周瑜说。
孙权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周瑜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对吴夫人说:“所以伯符兄把这个交给我,请夫人善加保管。”孙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吴夫人身前的几案,上面放着个晶莹玉润的物件,小而方,精工细刻,结着金黄的丝绦。
吴夫人小心捧起玉玺,皱眉说:“公瑾,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你可说说这东西在我孙氏手上是凶是吉?”
周瑜想了想说:“有吉有凶,夫人听哪句?”
吴夫人笑说:“好话先说来。”
周瑜说:“方今汉室衰微,群雄逐鹿,谁手里有兵马,谁就有地盘,谁有地盘,谁就可进而有天下,这时候玉玺落入孙氏手里,着实是个吉兆。”
周瑜没说出“称帝”两个字,吴夫人听了依旧觉得心惊,忙把玉玺放下问:“那何为凶呢?”
“吉兆是虚的,但说它是烫手的山芋可是实在的,如果走漏消息,恐怕那些想做皇帝的人都要动脑筋,反而对孙氏不利——夫人可要千万小心。”
吴夫人看着案上的玉玺更加踌躇,孙权在一旁听出了大概,正想上前拿住细看,孙翊和孙匡打闹着就冲进堂屋,孙翊一看桌上的玉玺,滋溜就蹿过来一把抓住,笑问:“这是什么呀!”孙权忙劈手夺过,厉声说:“别弄坏了,这可是传国……”
吴夫人忙叫道:“阿权!你们兄弟都去书房温书!”
孙权本攥得紧紧的,看吴夫人动了气,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拉起孙翊和孙匡就往外走。松开手时,却见手掌上被印上了八个篆字的印儿: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看着这八个字,心里有些迷糊,也好像有点明白,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字慢慢潜入手掌纹下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寒假结束了T皿T
开学真是万恶之首!!!!!!!!!!!
☆、第 26 章
周瑜说的没错,乱世里眼泪最不值钱。周家的余哀尚随着白布幔在风里飘摇,袁绍派袁遗杀到寿春,活活逼死了扬州牧陈温的消息便传来了。几乎是一夜间,烽烟笼上了庐江的青山绿水,血腥味随着舒水从东北方漂了下来。
周瑜披着衰衣,在灵堂惨淡的烛光下跟周尚深谈了一整夜。到第二天天色微熹时,周尚解下了腰上祖传的宝剑递给周瑜,拍着他的背,眼圈红红的只说了句“孩子……”就再也说不出什么。周瑜给伯父磕了头,拿起剑换上衣服就骑马出门。
不过是两个多月的功夫,周家招募兵马的消息传遍淮泗。周瑜带着周尚的名刺和未愈的伤,遍访了庐江亲友和故交,慷慨陈辞,联合了四方的力量,一路募集兵勇,购置铠甲和刀剑,回到舒城,屯聚起将近两千人的部曲,遥对北方,固守在舒城脚下。
舒城西北地势高而开阔,周家的兵寨就建在这里。
老远就听到鼓声、人声、马的蹄声和嘶鸣,少年用手搭起凉棚,终于看到了兵寨的深沟和高墙,和厚土堆砌的两座高高的演兵台。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都忘了满脚的水泡,整了整破烂的衣襟,挺起胸脯便往前走。
守门的兵士拦住了他,他没慌,晒得黑红的脸上挤出了笑,偷偷把两枚五铢钱塞进对方手里。兵士在手里颠出了个响儿,也回了他个笑,把他带到伍长的帐里。
“讨饭的还是偷东西的,打一顿扔出去。”伍长正在打磨佩刀,头也没抬。
少年忙上前说:“不是讨饭的,也没偷东西,我是来应募的!”
伍长略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问:“你多大?”
“我……我十五了!”眼看对方不信,少年忙从怀里尽数摸出了十来个小钱,只犹豫了一瞬,便哗的一声全倒在伍长面前,有些骄傲的看着,仿佛那是最雄辩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已经成人。
看着伍长极自然地把钱数了数塞进袖里,他放了心。
“周公子说了,男丁至少也要满十七,够五尺高,你?回去吃奶吧!”伍长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握起拳头还没扑上去,脚就离了地,被揪着领子扔了出来。
吐了嘴里的泥,他心里不由得发酸:一个子儿的粮饷没挣到,倒把最后的救命钱都打了水漂!他用十三岁的全部智慧想了良久,爬起来,扎猛子往舒城跑去。
屯兵之后,城里立刻热闹多了,来的不光是兵勇,南下避难的流民、士人、商贾也多了起来,街市上挤挤挨挨的,舒城像盆满的要溢出来的水。
孙权架不住孙翊膏药一样粘着他要上街逛逛,便趁了吴夫人午睡,两个不带下人偷偷跑了出来。东游西逛着,孙权又想起来大哥。十岁上下,正是孙策带他出来看百戏的年纪,他拉着阿翊的手,也挺起胸脯,觉得自己很有个大哥样儿。兄弟俩正叽叽喳喳地围着各式各样的货摊看热闹,不觉间被几个无赖围上,孙权看着他们的眼神,心一慌,不及择路,也不知怎么,就被逼着进了一条深巷里。
孙权心里一万个不妙,他到底不是孙策呀!一手抱住嗷嗷着要扑上去的孙翊,心里打着鼓,瞪起眼睛指着无赖们说:“你们知道我哥是谁吗!”“知道才要揍你!你哥打伤了我们十好几个兄弟了!”孙权一听忙说:“你们认错人了,我哥是周瑜!”无赖们只想抢钱,原本就是随口胡诌的理由,听了这话并无触动,依旧呼啦一片冲上来。
孙权一手搂着孙翊,一手捂脑袋上正准备挨打,忽然听着哎呦几声惨叫,睁眼一看,有人拿着一根长树棍扫到了几个无赖,趁着他们还没爬起来,抓住孙权就往外跑。跑到人多的地方,无赖们不便动手,骂骂咧咧地散了。
孙权喘够了,抬头一看,恩人原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破衣烂衫,面皮黝黑,粗眉大眼的有些豪横,但又带点儿说不出来的劲儿,仿佛历尽沧桑似的。他赶紧拉着阿翊弯腰行礼说:“这位英雄,多谢你救我们!”男孩只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