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点了点头。
远处孙绍甩开侍女,趟着雪一边跑一边咯咯直笑,抱起一捧雪像身后的兵士扬去。
“他是不是很像他父亲?”
“……他很像,很像他父亲。”周瑜望着孙绍说。
厅堂里响着秦松单调的声音。
火盆烤的很热,张昭有点口干舌燥,后背也微微发汗。孙权坐在上首,摸着腰上的印纽蹙眉沉默。张昭不知道他的犹豫是出于软弱还是其他考虑,此时据孙策暴毙已经过去两年,人走茶凉虽然不好听,但曹操在北方刚灭了袁绍,正有雄霸天下之志,一旦将锋头对准东南,可实在不是个玩笑。孙权两年来南征北战灭李术讨黄祖,四下扑灭山越,而江东局势的扑朔迷离,内忧外患,其实并未有什么根本的改变,留住孙策的儿子同时还能保全孙权的江山,没人有胆量给他打这个包票。
“……所以,我以为,应尽快送桥夫人与公子北上,以免曹操心生嫌隙。”秦松最后说。
孙权猛地站起来,在堂中踱步,一言不发。
张昭只好把目光投向吴夫人,她虽然一直在默默流泪,但头脑向来是很清醒的。
在吴夫人正要点头的那一刹那,孙权靠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一枝白梅说:“母亲,公瑾还没有来。”
☆、第 60 章
听到周瑜要来,张昭不由得面色一沉。
自两年前开始他与周瑜在吴郡执掌众事,期间倒也没有过什么龃龉,都是聪明人,明白井水不犯河水。内事外交周瑜一向听张昭主持,只要孙权不问,他是从来都不说什么的。
但张昭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过他。
建安五年,孙权甫一掌权周瑜就大力向他举荐了旧交鲁子敬。鲁肃年少粗疏狂气毕露,几度惹张昭不悦,这种不悦推而远之,当然就算到了周瑜头上。而最让张昭讨厌的则是周瑜本人的那幅做派——两年前他自巴丘将兵归来出现在吴郡,先前的平庸温和一扫而空,剑拔弩张锋芒毕露,拥护孙权镇压不臣,其主张之坚决动作之迅疾手腕之强横简直令全东吴侧目!之后被孙权授以中护军整顿军务安排战事,所作所为种种太过专断,也让老将们颇有不满。然而这些不满只存于腹诽而没有变成公开的非议,原因却在于周瑜手握大权却从不结党不营私,夙夜为公秉公职守,才干也着实过人,兼之法令严明处事公正,众人虽受压制,却又不得不服了软。一言以蔽之,周瑜是种完全超乎众人之上的力量,像把悬在孙权背后的剑,总让人心头凛然。
张昭正沉思,一阵落梅风吹进厅堂。他抬头,看见周瑜白衣貂裘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挟带进一股凛冽的气息。
见过孙权,周瑜还未开口,张昭清了清嗓子先说:“我知道公瑾与讨逆总角相交,情深意厚,不过送质事关重大,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这的确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周瑜对他略一点头。
孙权向后靠上凭几看着周瑜:“这么说,公瑾也同意送孙绍母子去许昌?”
“不。”他抬起头面向孙权,目光凛然有辉,“将军绝不可向曹操送质!”
厅堂里顿时哗然。
周瑜回身环顾众人:“诸位可曾想过曹操下令送质目的是什么?——结盟交好,谁都知道是个笑话。意图牵制吴侯控制吴会,这倒不假,不过小小的一个孙绍,难道会被曹司空视为这么大的一个筹码?未免也太小觑他的城府了。——所以我问诸位,曹操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踌躇不能作答。
“依我所见,曹操此举不为别的,只不过是想试验一下吴侯的勇气。”
孙权眼睛亮了一下,示意周瑜接着说。
“环顾当今天下,荆州刘表固穷,益州刘焉暗弱,北方袁绍新死,这时候,曹操夙夜忧惧的没有别人,只有吴侯。”
秦松忍不住笑出声,转向周瑜问:“曹公为何要惧怕吴侯?怕什么?”
“怕我们奋破虏讨逆之余烈,开垦疆域,吞并荆益,进逼中原!江东能否真的构成他的威胁,我周瑜不算什么,堂上诸公不算什么,外间三万水兵不算什么,最大的威胁所在——正是吴侯的勇气!我为朝廷外藩,不送质,曹操一时不能奈我何,而一旦送质,我江东从上到下在彼眼中皆成鼠目寸光顾命惜财之辈,焉知他不会分兵遣将大军压境?到时我已送质,把柄在彼手中,又何来士气负命顽抗?!将军!”他望着孙权,眼睛亮得好像坠进去了亿万星光,“讨逆故后,将军以神武雄才枭李术,征黄祖,平山越,讨不臣,威震宇内!曹操既然出了这个题目,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拒绝质子,示全天下以勇气?!”
厅堂里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齐从周瑜身上投向孙权。
孙权慢慢站起来,走到周瑜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孤有这个勇气?”
“将军一直都有。从末将认识将军那一天起就很确定。”
孙权抓住周瑜的手。
建安七年,曹操新破袁绍,兵威日盛,下书责权质任子。权招群臣会议,犹豫不能决。权意不欲遣质,是周瑜所论,遂不送质。
黎阳城外。
曹操看完孙权送来的信,啪的投进火盆。火舌高高地窜起来,吞没了竹册和墨迹。
“奉孝,官渡之前你跟我说孙策不足为患,他果然死于非命。这次孙权竟拒不送质,在你意料之中否?”
郭嘉很爽快地摇了摇头说:“孙策这个人我看得透,孙权我看不透。不过要我说,拒绝质子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决断,否则还用犹豫数月之久才作答复?孙权固然不能大意,他背后的人,也足以为我们的劲敌。”
“他背后无非是些书生和武夫,均为无名鼠辈,整日陷在百越文身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怎能与我为敌?”
“主公口气也太大了。”郭嘉欠身用火拨子推了推未燃尽的竹册,没有抬头去看曹操闻言的一脸不悦,“张昭,虞翻,均为当世俊杰,声名远播中国,绝非籍籍无名之辈,而且我听说执掌军事的中护军周瑜……”
“周瑜又是哪个?”曹操皱起眉毛,眼前忽然浮现一个颀长的影子,却并不真切。
“其人出身庐江周氏。伯祖父是太尉周忠,我在长安时还曾与之共事。”贾诩方才一言未发,这时忽然说。
曹操敲着脑袋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周家的小家伙!当年在洛阳见过,我记得不过才十来岁,今年有多大?”
“我听说他与孙策同年,只小一月,孙权事之如兄。主公想想,这拒绝质子里面,未必没有他的主张。”
那个颀长的影子在眼前渐渐分明起来。曹操点着头,忽而一笑。
“主公莫非是动了爱才之意?”郭嘉看曹操微笑,便问。
“知我者,奉孝!”曹操站起来拍了拍郭嘉的肩膀,踱步说,“周氏簪缨大族,英才辈出,他堂兄周晖也是我的旧交。江东留着这样的将才实在浪费,倒不如为我所用。奉孝,你留心替我寻一个出色的说客,择日派往江东。”
郭嘉点头,想起陈登提过的一个九江人,要开口却牵扯出一串剧烈的咳嗽,使劲按住胸口。曹操看着他沁出汗的额头,下意识伸出手去,又猛然停在半空收了回来。他转过头坐回案前,铺开一卷书信头也不抬说:“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走出帐门,绕过火把的亮光,贾诩忽然扯住郭嘉的袖子。郭嘉回头,看见贾诩的半面脸隐在黑暗里,半面脸在月光下。
贾诩并不是郭嘉喜欢的那种人,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阴柔,叫人看了不爽快。不过他显然长得不丑,或者说恰恰相反……细长的眉眼和下垂的眼角颇显柔情——特别是此时此刻在月光下。郭嘉忽然察觉到自己对着这张脸愣了半晌,忙清了清嗓子问:“文和有何见教?”
贾诩看着他,似笑非笑,半晌,他拱了拱手说:“奉孝,保重身体。”转身飘然而去。
郭嘉看着他的水蛇腰发愣,忽然又是一阵咳嗽,不由得斜靠在柱子上。北方已经很冷了,呵气成霜。而天色澄净,一道银河横贯天际。
郭嘉遥望西南,那里刚刚升起一颗他以前不曾注意过的星子。顷之,又将目光慢慢转向东南。这颗星他已经认识很久了,它的光亮如此夺目他曾比之许昌最美的歌伎的泪光,或者一颗刚从沧海深处采撷到的发光的珠子。
“晨星升起而暮星落下,这实在是世间最自然的事。但未来有一天他们也将陨落,不管是否完成了自己的……”郭嘉想对荀彧这样说,当他开口,寒气如刺骨的荆棘扎进肺里。剧烈的咳嗽带出了血迹,在袖上斑驳。
“……你说的没错,我真的该去好好休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圈爱的真混乱。
☆、第 61 章
建安八年,元日。
刘表在望江楼上大宴宾客。
从傍晚起襄阳就开始飘起小雪,此时近子夜,栏杆上已是白绒绒的一层,地上恐怕也全白了。
刘备离开热闹喧腾的宴席去更衣,完后缓步踱回来,正想推门,却改了主意不急着进去,在廊下伸出手接住飘飘洒洒而下的细雪。雪片在他手心里旋而融化,只余清冷的一点水光。
“豫州,外间寒冷,快进去吧!”门又被推开,赵云边说边走了过来。他已经喝得微醺,脸色潮红,带着些恍惚的笑意。
“我是代北人氏,不怕冷的。”刘备微笑说,转过脸去望楼下远近星点般的万家灯火。
“子龙,今年是什么年?”
“回豫州,建安八年。”
“建安八年,已经建安八年了……子龙,我记得你是熹平三年正月乙卯生人,今年,”他掐了掐指头,“今年可是三十岁整?”
赵云含笑点头,刘备也一笑,说:“子龙是正当年啊,我是老了,今年已经四十有四了。”说完,拍了拍赵云的肩膀,错过身向厅内走去。
赵云看着刘备略微发胖的身形,不免想起了去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