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看着刘备略微发胖的身形,不免想起了去年他的髀肉复生之叹。
这时风起,几片雪花钻进了他的脖子里,蓦地一凉。赵云回头,看着灯光下雪片晶莹地飘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辽东。
辽东最不缺的就是雪,不过那里的雪不叫雪,要叫白毛风,又硬又干,被北风打到人脸上,刺拉拉的,眼睛都睁不开。可他却爱那片白色,当真的爱。一望无际,没有一点瑕疵的白。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上,公孙瓒放开肩上的猎鹰,纵白马在雪地驰骋,鹰声尖啸,从天空俯冲下来……
赵云好像真的又看见了公孙瓒,以及他对白色的那种出奇的癖好,他的银铠,银枪,纯白的坐骑……而在这一切之上,貌美洁白,风姿郁然,是他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他离开幽州的那天公孙瓒在易水边对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说刘备出身卑微却是个枭雄,他说赵云在刘备身边将更有作为,他还说……赵云使劲儿地想,但酒劲上来,他脑中只余一片白色,晶莹的,纯粹的,无边无际。
他这时已经忘记据公孙瓒自焚而死已经过去五年了。
浅金色的光透过叶缝打穿了乳白色的晨雾。孙权只带了十几个牙门,纵马穿过密林,晨露湿重,沾染上他的衣袂。猎犬一路埋头嗅地,这时忽然齐齐放声吠叫,孙权面色一喜,掉头向东南奔去。
周瑜驻在震泽教练水兵,孙权一早出了吴县来大营找他,却报说他带着人到山里游猎未归。孙权纳闷周瑜从来不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不过听到打猎两个字,不由心痒,带上几个随人骑马就追了过来。
野猪嘶吼得震天动地,猛然摇摆身躯,把持枪刺穿它的军士甩到地上。它身上插着几只长枪,血流如崩,却更加凶悍,甩掉人后不仅没有转身逃跑,反掉头直冲过来,獠牙森白口吐白沫,红着眼睛就扑向周瑜。
周瑜只穿了半身皮甲,下摆翻起掖进衣带,长袖用襻带束到肘上,双手紧握一柄长槊,顺势瞄了个准,猛刺进野猪嘴里,血沫子喷出来,溅了他满胸口。野猪只剩了半条命,索性鱼死网破,嚎叫着步步压向周瑜,巨大的蛮力顶得他几乎立不稳,野猪再向前猛地一窜,长槊没柄,周瑜被突如其来的巨力推翻在地。野猪已经疯了,低下头就要将獠牙刺向他肋下,随人刚被甩在地上来不及爬起,见此事态,更吓得腿软个个张口结舌愣在当场,正这时,三支长箭刺破空气连珠射来,正中野猪脑门。就趁这么一瞬的功夫,周瑜从地上翻身而起,拔刀双手并握刀柄直□□野猪的脖颈,用力死死压住,直到野猪不再挣扎,彻底死透。
孙权下马,踏着被猪血染红的草疾步走过来,惊道:“公瑾,没伤到吧!”
周瑜松开刀,站起来回身拱手微笑说:“多谢主公出手援救。”
左右惊魂初定,忙爬起来上前捆扎猎物抬走。周瑜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便和孙权一起上马并肩同行。
“主公怎么不打招呼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别提了,月中我去会稽山下行猎,被张公一直念叨到今天,实在受不了,跟他说要视察水师,跑你这儿躲两天清净。”
周瑜哈哈一笑,说:“顺便再猎两场。”
孙权作势一捂胸口,指着他说:“瞒不过你,句句戳我。”
周瑜微笑,看着他说:“既然如此,不急着回营,更往深处走走如何?”
向西一路穿过山,不知不觉日头西沉,云霞满天。满月如冰盘,静悬在东山上。马匹驼满花鹿、狸子,沉得快要走不动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周瑜便命一行即在水边平地宿下,烧炊饮马。等饮食完毕,天已经全黑,三星升起,月色皎洁,映在河上粼光闪闪。
三月底四月初,入夜后还有点凉。夜露下来潮意湿重,就更阴冷。孙权裹紧厚氅,坐在草地上看着兵士们扎帐篷。听着流水声潺潺,吃饱了坐着就不由得有些发困,不知不觉歪倒在草地上。
周瑜布好岗哨,走到孙权身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笛子,试了一声,又拿起匕首小心地削孔。
孙权困得真的很厉害,可他不想就这么睡着。否则此行就算白来了。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努力睁开眼睛撑着坐了起来,看见周瑜刚把笛子举到脸前,纤长的手指按在笛孔上。见孙权坐起,周瑜放下笛子扬了下眉毛说:“我还以为主公睡着了。”
“差点。”孙权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复又裹紧大氅,看着周瑜被月色照亮的一双眼睛,定了定神,开口说:“公瑾,每年这时候你就跑出吴县,前年你去丹徒劳军,去年你去松江督治楼船,今年你又来震泽教训水师,四月丁卯眼看要到了,你还是不肯回吴县?”
周瑜深吸一口气,别过脸望着河水,半晌说:“讨逆生前最喜欢打猎,即使我不去祭奠他,献上猎物当祭品,他想必也会高兴得很。”
“要是你去祭奠他,他一定更高兴。公瑾,你知道他生前一直拿你当亲兄弟看待,谁不去祭奠他他都不在乎,唯独你不去,我都替他觉得伤心。”
周瑜忽然转过头,月光下的脸看起来俊美而寥落。
“讨逆曾授我中护军之职,主公也命我与张公执掌众事,你们视我如骨肉,我何尝不日夜思报?惟愿为国事殚精竭虑,以求不辜负讨逆,不辜负主公。讨逆故去以来,我在吴县呆的时间太长了,三年,如果是把刀现在恐怕已经生了锈。主公亲自讨黄祖,扫山越,我坐镇后方固然责无旁贷,却也深愧未能尽忠竭力,方今荆益未拓,曹操在北,我这样碌碌无为,又有什么面目去见讨逆?”
孙权听了一时无言。周瑜这番话回得恳切,他没法再说什么,但他却一点都不相信那仅仅是因为羞愧。孙策故去后周瑜从来不去他庙前祭扫,甚至并不经常提起和孙策的往事,就好像碰触这件事会刺伤他的手指。三年时间足够治愈一切创伤,除非只是将伤口遮住任其溃烂。
孙权最终还是没有戳穿他,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只好随着周瑜一起沉默。
天空上河汉横亘,眼前有浅滩激流。流水声坎坎激扬,让人分不清来自天上,还是水中。
这时周瑜却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子。”
孙权不禁哂笑:“公瑾,我可不是阿绍。”
周瑜也不禁一笑,不再说话。
孙权望着夜空,眼眶发酸,幽然问:“哪一颗是我爹?哪一颗是我大哥?”
周瑜抬着头,很久以后才说:“我也一直在找。”
他们望了很久,好像真的期望有那么一两颗星闪烁出熟悉的光。
孙权渐渐眼皮沉重,歪倒在地上。他隐约听见周瑜吹起笛子。那是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和着流水声,辽阔,悠远,像从很远的地方一路缓缓而来,由细小的一弯,汇集雨水,支脉,汇成一道巨流,向前奔腾,奔腾不息……最后汇入大海,平静地消失在海底深处。
“这是什么曲子……”他梦呓般问。
“长河。”周瑜说。
四下无声。火光已经灭了,兵士早各自入梦。
周瑜放下笛子站起来,走向河滩。解开衣带脱了满是血污的轻甲和衣衫仍在岸上,一步步踏进水里。
月光照在水流上,银色的流光又返照上他的裸体。
孙权看着他站在水里撩水洗濯的身影,似梦非梦。他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开。
他的目光随月光与流水,在周瑜身上流动。这身体正值盛年,颀长而结实,白皙轻盈就像春天空谷中的晨雾。孙权顺着宽阔的肩膀,看向线条优美的细腰与小腹,看向修长笔直的大腿,甚至没舍得忽视纤细精巧的脚踝。孙权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见他。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星子,而他会化为月光……”孙权在梦中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2 章
建安八年,冬。
孙权西伐黄祖,破其舟军,惟城未克,而山寇复动。权还,过豫章,使征虏中郎将吕范平鄱阳、会稽,荡寇中郎将程普讨乐安,建昌都尉太史慈领海昏,以别部司马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守剧县令长,讨山越,悉平之。建安、汉兴、南平民作乱,聚众各万馀人,权使南部都尉会稽贺齐进讨,皆平之,复立县邑,料出兵万人;拜齐平东校尉。
第二次征黄祖,孙权发誓要连窝端了夏口。大军浩浩荡荡逆流而上直逼江夏,孙权站在船头,威风赫赫一如当年西行的孙策。仗打得顺,吴军长驱直入,眼看就要重现讨沙羡的荣光,没想到就在攻城正酣时豫章燃起烽火,报来山越复起的消息。这是当年刘勋没收拾干净的上饶宗贼,虽然是乌合之众,但集结起来也有数万之巨,在鄱阳、海昏、剧县等地横行劫掠,不久会稽也送来急报,余姚的山越恶逆遥遥相动,摆明了就是要趁孙权大军倾力出动时在他背后搞出点大动静。
孙权带出来了几乎全部的将帅和兵马,周瑜只有屯在吴县的不到三千人,仅能镇守无力□□,会稽虞翻差不多也只有这个数。孙权权衡良久,咬牙认了这次又是功亏一篑,带吕范程普等一路回撤,南下豫章。
孙权走后,甘宁打心眼里佩服黄祖命硬,十几年里被孙坚孙策孙权轮着番暴砍都能挺过来,这次孙权又浩浩荡荡倾巢杀来,眼看夏口要玩完,结果临要一脚踹门却后院起火愣是撤了回去。不过就算这样,甘宁觉得跟着黄祖混也难说有什么前途。他不想再这么蹉跎下去糟践自己的人生。
“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庶遇知己!”
苏飞昨夜那番话随着江风一直响在他耳边。江北万家灯火,年末祭祀的烟气随风飘来。
“知己……”甘宁自言自语说。他纵马狂奔,在初升的月光下向着东南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一行两人也正向着吴郡款款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