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孙权站在城门上,回头看了吕蒙一眼,说,“你想问为什么我这么轻易放了虞翻回会稽,是不是?”
吕蒙点头说:“瞒不过至尊。”
“往事过去了就算过去了,”孙权望着雪地里虞翻单薄的牛车逐渐变成一个小点,“追究起来反倒把事情弄大,分桃断袖毕竟也不是什么美谈。我大哥去得早,把拼命打下来的江山都留给了我,我再对他宠幸过的人下狠手,实在太不厚道。至于虞翻……看起来除了讨逆,再也没人能抚慰得了他,所以我也不用再试着去笼络了。”
吕蒙点了点头,说:“至尊这次做的实在是很公允。”
孙权暗想吕蒙无意中大概是说他对周瑜不够公允。他已经很后悔了,简直不需要人再来提醒。步氏对他说周瑜气度恢弘不会介怀,但孙权知道有些人正是心胸开阔,所以才更容易被人反复狠狠刺伤,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被刺伤不知多少次都不介意。可这种人也并非不会有自己的铠甲和门扉,他们总在微笑,你甚至察觉不到他是何时何地忽然变冷变硬的。……周瑜正是这种人。他已经清晰地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
孙权望向路的尽头,一片白茫茫中,虞翻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他下意识问吕蒙:“明天是你母亲的寿辰,公瑾去不去贺寿?”
吕蒙很惊讶地说:“至尊还不知道吗?中护军重病,已经卧床多日了!”
他话音未落,孙权已经变了脸色,抓过侍从怀里的狐裘,匆匆往身上一披就向城门下快步走去。
孙权在半路上斥退了吕蒙和其他随从,飞速赶到周瑜府邸,跳下马不等门人通报就直接走了进去,他满心急切,推开人就向里大步走去,就像只要晚了片刻就会再也见不到周瑜了。
庭院里雪已经很厚了,掩盖了亭台池苑,连小径也没有扫出来,一片洁白。满院梅树开的正盛,如层云蔚然,本来是十分淡雅的香味,聚在一起竟然十分馥郁,在雪天是种沁人的冷香。琴声淙淙,从楼上流泻而下,随着雪霰轻击着空气中的寒意。
听到琴声,孙权不知道被什么样的感情所怂恿,穿过庭院,踏着厚雪,雪在木屐下咯吱作响,循声向楼上的暖阁走去。
走到门口,他悄悄将帘子掀开一缝望进去,见阁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壁书卷,一张矮榻。周瑜着素白的里衣,披着厚袍,把焦尾放在膝头。
他双颊消瘦,脸色十分的苍白,却反衬得眉毛黑得如同墨染。长发未梳成发髻,只用青色的丝绦束在脑后,似是为方便寝卧。如吕蒙所言,果然是一派养病的姿态。周瑜的眼睛低垂,眉头轻蹙,好像把整个心思都揉在了琴弦上。他的白袍和窗外的雪天融为一色,一片洁白中,整个人像只轻盈的白鹤,风从窗缝里吹进去,帷帐和衣摆微微飘动,让他随时要浮云而上遗世独立了。孙权几乎按捺不住想冲过去抓住他的衣摆将他留住。好在他并没有真的飘走,他手指拂动琴弦,太过入神,冷不丁啪的一声琴弦崩断,曲子也戛然而止。
周瑜浑身一颤,厚袍从他肩头滑了下去。旁边侍坐的人忙伸手拾起,为他披上。孙权这才注意到,那不是侍从,竟然是甘宁。
周瑜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琴从他膝头滑了下来。他按住胸口,忽然又呕了出来,忙用手掩住,松开时,满手全是鲜血。孙权见了心里一惊,周身凉彻。周瑜却看都没看就把手浸到旁边的水盆里,血丝蔓延开,像绽开了朵不祥的花。
甘宁拿过方巾,很笨拙的为周瑜把手擦干,扶他躺回矮榻上。
孙权站在门外,欲进又止。他抬手要敲一下门框,却又改了主意,回身轻步离开了。
“中护军,”甘宁把琴挂在壁上,回头说,“刚才好像有人在门外站了半晌。”
“确实有人。”周瑜半躺在榻上,嘴唇上还有一点血,在苍白的脸上,红的有些刺眼。
“我往窗外瞟了一眼,还以为是至尊……”
“你看错了。”周瑜断然说,“你该走了,我要休息。”
“我才刚……”甘宁很不满地看向周瑜,他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于是只好悻悻地拾起一旁的佩刀和外袍,磨蹭着穿好,又回头向榻上望了一眼,才轻轻地退了出去。
吕蒙率人在不远处等着,看到孙权便问:“见到中护军了?主公亲自探病,他想必非常感念。”
“下人们说他病得很重,我怕他见了我又劳动精神,就没有进去。”孙权说。
“至尊一向诸多体谅,实为我等之幸。”吕蒙说着,孙权已漫不经心地策马前行。北风把他的自语吹到吕蒙耳边,却不太真切。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男人让我……”
转眼又是除夕。
孙权率全族祭祀了孙坚和孙策,又在府里摆开筵席。
陆逊解下风帽,抖了抖身上的雪,才跨进大门。陆绩托病不肯来,他便只好替他来孙权府上。孙氏府邸着实繁华,尤其和人口萧条的陆宅相比更显热闹。爆竹在庭院里砰砰作响,炸开一道道虹光。陆逊小心的避开鞭炮游戏的人,沿游廊快步走进大厅,悄悄坐于末座。建安五年他也曾替陆绩来赴过吴侯的邀约,那时的吴侯还是孙策,那天的闷热与今日的寒冷也恰成对比,但孙策和孙权的区别恐怕更甚于冬与夏。
陆逊并无心游乐,面上笑着与邻近觥筹交错,心思却已经神游天外。忽然一声“中护军到!”把惊醒,循声望去,周瑜大步走进来了。
陆逊发觉他脸上似乎带些病容,但依旧美目粲然,凛然生辉。他穿着白衣,并没有为节庆特意换上鲜艳服饰,但通身都泛着光彩。孙权忙安排周瑜坐在身旁的上座,把喧闹的百戏撤下,换上西曲。纤腰的越女随鼓瑟涌进来,舞动绿衣黄裳,一扫厅堂的喧嚣和繁杂。
总之吴郡的人事看起来一切照旧,和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沈友已被杀,再也无处去归还那本写满红字小注的《孙子》。陆逊举杯,向着虚空微微一举,仰脖饮下。
☆、第 69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高能,本章丧病,天雷慎入】】】】
“岁末无事,循儿不妨在家里多住几天,合家团聚。”孙权向周瑜举了举酒爵,笑说。
“多谢至尊。”周瑜也端起酒杯回敬。他难得神色蔼然,可能因为周循终于回了家,也可能仅仅是由于筵席上气氛欢悦。
两人对饮,孙权想和周瑜继续攀谈,却又找不出什么话说。暗自踌躇下,周瑜已经转过头去,边望向歌舞边和旁边的鲁肃往来谈着什么。孙权觉得刚饮下的醇醪忽然在舌头上泛出一种淡淡的苦味。
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叫嚷和骚动,众人面面相觑,侍卫冲进来报说,有术士自称从西域不远万里来到吴郡,正待向至尊展示幻术,却被请出大厅,故而不忿,在外面吵闹。孙权听了笑说:“佳节欢乐,不可让远人失望,不妨进来表演一番。”
胡人高鼻深目,须发卷曲,踢踢踏踏地走了上来,服饰观之十分奇异。他向孙权草草一揖,朗声说:“我观江东甚有火德,今天就演个火中奇观。”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个皮囊,倒出一把金色的砂砾,绕身在地上洒了一个圈。众人正不解火在哪里,烈焰忽然从砂砾上跃起,瞬间就吞没了胡人,冲上房顶,房梁青瓦顷刻间被穿透,烈烈火焰直达霄汉。
孙权一惊下想起身躲开,不期打翻了酒盏。周瑜笑着按住他说:“至尊,这只是幻术。”
他话音未落,只见火焰变成一条巨龙,赤炎流光,在空中盘桓舞动,众人抬头仰望,啧啧称奇,火龙又一头扎进厅堂里,化作一个袒臂露乳的胡姬,通身是火,五官在火苗中晃动,胡姬妖娆起舞,在厅堂里盘旋,地面上随着她的脚步盛开了满地红莲,细看下,竟也都是火。中间一朵莲花越开越大,将要露出蕊心时,忽然从里面现出一个少年,着红衣,戴高冠,佩长铗,站在莲花的火焰中间,赫赫烈烈,丰艳动人。少年步下红莲,拔剑作舞。火焰化成的红衣拂过诸人的脸,轻柔却像微风。
这次孙权听到周瑜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红光收起,幻术骤然消失。
厅堂回复如初,穹顶也并未洞开。胡人弯腰把砂砾收入囊中,站起来四顾,等着众人喝彩,却见一片奇怪的沉默和低语。
“我怎么觉得最后那个,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朱然凑到陆逊耳边满腹狐疑说,陆逊迟疑着点了点头。
最后还是孙权带头呵呵大笑抚掌赞叹,众人才赶忙跟着叫起好来。胡人得意,领赏而去。
舞乐再起,厅堂里又恢复了觥筹交错。
酒过半酣,张昭等不胜酒力,纷纷辞去,孙权也起身回内室换下被酒污脏了的衣服。
婢女捧上新衣时,孙权正对着铜镜发愣。他忽然想起过了除夕夜,他就满二十四岁了。正是孙策受封吴侯的年纪。
孙权第一次仔细地从镜中打量自己,这张脸处处透露着端庄谨慎,沉稳有余,却没有一点孙策生前的飞扬洒脱。他下意识学孙策扬眉,哂笑,却一点也不象。孙权颓然转头,正看见婢女捧上的玄色织锦礼服,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伸手拽过来扔了一地。
……孙策的长尾冠,孙策的火红的衣服,以致孙策的明媚与飞扬,孙策轰轰烈烈的爱与恨……孙策的一切,孙权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仿佛鬼使神差的,孙权命人去开了从建安五年就尘封的衣箱。
周瑜本来就在病中,喝得太多,从席间踉踉跄跄出来,扶着廊柱呕吐不止,牵动起胸口丝丝分明的绞痛。连鼻腔里全是酒,还夹带着一丝血的腥甜,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自从离开寿春,他还从没有喝得这么凶过。久违的孤独从心底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完全让人猝不及防。
良久他才扶着柱子慢慢直起腰。
“公瑾!”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从